火车驶离上海地界时,苏雪终于敢掀开窗帘一角。窗外的田野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远处的村庄沉睡在黑暗里,只有零星的灯火像困在人间的星子。她摸出怀里的龙凤佩,两块玉佩拼在一起时,龙尾恰好衔住凤首,在微弱的光线下透出温润的光泽。
“沈青枫呢?”她忽然想起那个胳膊淌血的年轻人,回头却见他歪在长椅上睡着了,绷带渗出的血渍在粗布褂子上洇开一小片。老太太牺牲前把他推得最远,此刻他眉头紧蹙,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嘴里喃喃着“哥,别开枪”。
苏雪轻轻把自己的披肩盖在他身上,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认识沈青梧不过三天,那个总爱穿男装的姑娘,枪法准得惊人,笑起来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她现在怎么样了?和陈生在一起吗?
车厢连接处忽然传来压低的争执声,苏雪下意识地把玉佩塞进旗袍领口,贴着心口的位置藏好。两个穿短打的男人正对着车票比划,其中一个留八字胡的忽然提高了音量:“说好是靠窗的座,怎么给我过道?”
另一个瘦高个慌忙拽他的胳膊:“李哥小声点!这趟车不安全。”
“不安全?我看是你办事不牢靠!”八字胡甩开他的手,目光扫过车厢,恰好落在苏雪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开。
苏雪的心猛地一紧。这两个人的口音不像生意人,倒像是码头附近混事的。她想起周先生说的接应人,说是举着《申报》在三号车厢门口等,可刚才经过三号车厢时,门口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醒了?”沈青枫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盯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声音压得极低,“那穿黑褂子的腰间有枪。”
苏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八字胡的腰间鼓出一块,形状像是驳壳枪。她攥紧了玉佩,指尖冰凉:“周先生说的人没出现。”
“怕是出事了。”沈青枫挣扎着坐直,胳膊上的伤口牵扯得他龇牙咧嘴,“我哥说过,宫泽的眼线早就渗透进各行各业了,说不定……”
话音未落,火车忽然猛地一震,车厢里的灯火晃了晃,灭了。黑暗中响起女人的惊叫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苏雪感觉有人撞了自己一下,慌忙按住领口,却听见沈青枫低喝一声:“别动!”
她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去,只见沈青枫正攥着一个男人的手腕,那人手里的匕首离她的咽喉只有寸许。是那个瘦高个!
“误会,都是误会!”瘦高个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往八字胡那边瞟,“我就是想借个火……”
“借火要掏刀子?”沈青枫手上加了劲,瘦高个疼得脸都白了。八字胡刚要过来,却被车厢那头走来的列车员拦住:“干什么呢?查票了!”
瘦高个趁机挣脱,捂着手腕躲到八字胡身后。列车员举着油灯挨个查票,灯光照在苏雪脸上时,她看见列车员帽檐下露出的半截疤痕,像条蜈蚣爬在眉骨上。
“这位小姐的票。”疤痕脸的声音沙哑,眼神却很亮,落在她的旗袍开衩处。苏雪把票递过去,注意到他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
“去重庆探亲?”疤痕脸慢悠悠地盖章,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
“嗯,看望病重的舅舅。”苏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
“这位先生呢?”他转向沈青枫,目光在绷带处停顿了片刻。
“跟着未婚妻去见长辈。”沈青枫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自然的笑。疤痕脸没再追问,转身走向下一排座位,经过八字胡身边时,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不对劲。”沈青枫等列车员走远,立刻压低声音,“那列车员是日本人假扮的,他查票时用的是右手拿章,可刚才扶眼镜时,左手小指明明是完好的——缺指是故意露给我们看的。”
苏雪这才想起刚才的细节,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趟车上?”
“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沈青枫的声音发寒,“她肯定在我们身上动了手脚。”
苏雪忽然想起离开周先生茶馆时,那女人站在宫泽身边,手里把玩着块怀表,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怀表说不定是信号发射器。她正想开口,却见八字胡忽然站起身,假装去打水,经过他们身边时,故意撞了沈青枫一下。
“抱歉啊。”他咧着嘴笑,露出颗金牙。沈青枫刚要发作,却看见他手心攥着个小纸团,飞快地塞到自己手里。
等八字胡走远,沈青枫展开纸团,上面用铅笔写着:“车尾货舱,夜半三点。”
“这是……”苏雪愣住了。
“不知道。”沈青枫把纸团塞进嘴里嚼烂,“但现在只能赌一把。”
后半夜的车厢格外安静,只有火车行驶的哐当声。苏雪靠在椅背上,眼皮越来越沉,却不敢真的睡着。她想起陈生在军校时的照片,穿着笔挺的制服,站在银杏树下笑,阳光落在他发梢上,像镀了层金。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要在枪林弹雨里护送密码本?
“醒醒。”沈青枫推了推她,窗外的天色已经泛白,“快到三点了。”
两人借着夜色溜到车尾,货舱门虚掩着,里面堆着半舱的棉花,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八字胡正背对着门口抽烟,听见动静猛地回头,看见是他们,慌忙掐灭烟头:“可算来了!”
“你是谁?”沈青枫挡在苏雪身前,警惕地盯着他。
“周先生的人,代号金牙。”八字胡指了指自己的金牙,“本来该在三号车厢接应,没想到被宫泽的人盯上了,只能用这法子联系你们。”
苏雪想起周先生手腕上的伤疤,忽然问:“周先生的药箱里,放着什么牌子的止血粉?”
金牙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云南白药,他说这是最管用的。”
苏雪松了口气。昨天周先生给沈青枫包扎时,她确实看见药瓶上写着云南白药。沈青枫却还皱着眉:“那列车员是怎么回事?”
“是我安排的。”金牙压低声音,“那两个人是宫泽的死士,我假意投靠他们,才混上火车。现在他们以为能在重庆站瓮中捉鳖,其实……”他指了指货舱角落的通风口,“从这能爬到车顶,下一站是芜湖,我们在那跳车。”
沈青枫还要再问,却听见车厢连接处传来脚步声。金牙脸色一变:“他们来了!快进通风口!”
苏雪刚钻进狭窄的通道,就听见外面响起枪声。她回头望去,看见金牙举着枪和冲进来的疤痕脸对峙,八字胡被一颗子弹掀飞了金牙,鲜血溅在棉花堆上,像绽开了朵红玫瑰。
“快走!”沈青枫拽着她往前爬,通风管道里满是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苏雪的旗袍被铁皮勾住,撕开道长长的口子,膝盖在粗糙的铁板上磨得生疼,却不敢放慢速度。
不知道爬了多久,前面终于透出光亮。沈青枫推开通风盖,外面是疾驰的铁轨,风卷着沙石打在脸上,生疼。
“抓紧了!”他先翻身跳下车顶,落在铁轨旁的草地上,接着伸手扶苏雪。两人刚站稳,就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回头望去,火车尾部冒起滚滚黑烟,在晨雾里像条受伤的巨蟒。
“金牙他……”苏雪的声音发颤。
“他完成任务了。”沈青枫望着远处的黑烟,眼圈泛红,“至少,我们甩掉了追兵。”
芜湖的火车站比上海小得多,站台上只有几个卖早点的摊贩。两人买了两碗阳春面,刚坐下,就看见个穿学生装的姑娘朝他们走来,梳着两条麻花辫,手里抱着本书,正是苏雪在上海女子中学的同学,林晚秋。
“苏雪?真的是你!”林晚秋惊喜地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在这?我以为你早就去重庆了。”
苏雪心里咯噔一下。她确实跟林晚秋说过要去重庆,但没说具体时间,更没说会在芜湖下车。她正想找借口,却见林晚秋忽然压低声音:“陈生让我来接你们,快跟我走,宫泽的人已经到县城了。”
“你怎么会……”苏雪愣住了。
“我也是组织里的人。”林晚秋拉着她的手就往站外走,“代号夜莺。周先生牺牲前发了电报,说你们可能会在芜湖下车。”
沈青枫跟在后面,悄悄对苏雪使了个眼色。苏雪会意,一边走一边问:“晚秋,你还记得吗?去年校庆演出,你扮演的《西厢记》里的红娘,那身戏服还是我帮你改的。”
林晚秋脚步顿了顿,笑着说:“当然记得,你把袖口改短了三寸,害得我总露出里面的学生装。”
苏雪的心沉了下去。去年校庆林晚秋演的是崔莺莺,根本不是红娘。她刚想提醒沈青枫,却见林晚秋忽然拐进条僻静的巷子,转身时,手里多了把枪。
“别装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冰冷,“宫泽先生说,只要把玉佩交出来,就放你们一条活路。”
“你到底是谁?”沈青枫挡在苏雪身前,摆出格斗的架势。
“忘了告诉你,我父亲是林博文。”林晚秋冷笑一声,“就是被你们炸毁的兵工厂的总工程师。”
苏雪这才想起,兵工厂被炸的消息里,确实提到总工程师林博文当场身亡。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陌生又可怕:“所以你投靠了日本人?”
“投靠?”林晚秋的枪抖了一下,“我只是想为父亲报仇!他为了研究炸药熬白了头,你们一句话就把工厂炸了,还有那些工人,他们做错了什么?”
“那些炸药是要用来杀中国人的!”沈青枫怒声道,“你父亲助纣为虐,死有余辜!”
“闭嘴!”林晚秋扣动扳机,子弹擦着沈青枫的耳边飞过,打在墙上的砖缝里。苏雪趁机拽着沈青枫往巷口跑,林晚秋在后面紧追不舍,枪声在巷子里回荡。
跑出没多远,迎面撞见个挑着菜担的老太太,篮子里的番茄滚了一地。林晚秋躲闪不及,被绊倒在地,枪摔出去老远。沈青枫回身想按住她,却见她忽然从怀里掏出颗手榴弹,拉掉了引线。
“一起死吧!”她凄厉地喊着。
千钧一发之际,老太太忽然扑过去,抱着林晚秋滚到墙角。爆炸声响起时,苏雪看见老太太鬓角的白发飘了起来,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等硝烟散去,墙角只剩下片血迹。沈青枫捡起地上的枪,脸色苍白:“是赵刚的姑。”
苏雪这才认出,那老太太穿的布鞋,和当初在上海巷子里踩过水洼的那双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赵刚说的“我姑丈就是从这地窖把药品运进城里的”,原来老人家根本没打算离开,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们。
“往哪走?”沈青枫的声音带着哭腔。
苏雪望着巷口的阳光,握紧了胸前的玉佩:“去关帝庙。”
关帝庙在县城东头的山脚下,红墙已经斑驳,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庙里空无一人,只有香案上的香炉还冒着青烟。苏雪按照周先生的嘱咐,走到关公像前,摸了摸底座,果然有块松动的石头。
她刚把石头抠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身一看,竟是陈生!他穿着件灰色粗布褂子,脸上沾着尘土,胳膊上的绷带又渗出血迹,看见苏雪,眼睛瞬间亮了。
“阿雪!”他几步冲过来,紧紧抱住她,声音发颤,“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雪埋在他怀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你怎么会在这?沈青梧呢?”
“青梧在外面放哨。”陈生松开她,替她擦去眼泪,目光落在她撕开的旗袍上,眉头瞬间皱起,“你受伤了?”
“没有。”苏雪摇摇头,忽然注意到他腰间的枪,不是之前那把勃朗宁,而是把日本造的南部十四式,“这枪……”
“从宫泽的人手里缴获的。”陈生笑了笑,伸手去摸她胸前的玉佩,“东西还在吗?”
苏雪刚要点头,却看见沈青枫忽然冲进来,手里举着枪对准陈生:“你不是我哥!”
陈生愣住了:“青枫,你疯了?”
“我哥的左耳后有颗痣,你没有!”沈青枫的手在抖,“而且我哥从不碰日本枪,他说这是耻辱!”
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直起身,眼神变得冰冷:“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他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张陌生的脸,高鼻梁,深眼窝,竟是个混血儿。
“你是谁?”苏雪后退一步,握紧了手里的玉佩。
“宫泽健二的助手,山口一郎。”假陈生舔了舔嘴唇,目光贪婪地盯着她的胸口,“其实我更希望,你永远都别发现。”
他刚要扑过来,庙门外忽然响起枪声。山口一郎慌忙转身射击,沈青枫趁机拽着苏雪躲到香案后面。混乱中,苏雪看见个穿男装的身影翻进墙来,动作利落,正是沈青梧!她手里举着双枪,左右开弓,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打在山口一郎的胳膊上。
“青梧!”沈青枫又惊又喜。
山口一郎见势不妙,转身想从后墙逃走,却被忽然出现的林晚秋拦住。她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手榴弹:“汉奸!拿命来!”
两人扭打在一起时,手榴弹掉在地上,滚到香案旁边。苏雪眼疾手快,一把抓起手榴弹扔出庙门。爆炸声响起的瞬间,山口一郎趁机推开林晚秋,翻墙逃走了。
“追!”沈青梧刚要动身,却被林晚秋拉住。
“别追了。”她咳着血,胸口插着块弹片,“宫泽……宫泽在重庆设了局,他说……说要在码头引爆炸药,炸毁整个军火库……”
“你怎么知道?”沈青梧蹲下身,按住她的伤口。
“我偷听到的……”林晚秋看着苏雪,眼神里满是悔恨,“玉佩……一定要保护好……”她的手垂了下去,再也没抬起来。
庙门外传来马蹄声,陈生骑着匹黑马奔来,看见苏雪,翻身下马冲过来,紧紧抱住她:“阿雪,没事吧?”
苏雪摸着他左耳后的痣,眼泪掉得更凶了:“是你,真的是你。”
“让你受委屈了。”陈生替她擦去眼泪,又看向沈青梧,“青梧,按原计划去重庆,联系当地的同志,一定要阻止宫泽。”
“那你呢?”沈青梧问。
“我去追山口一郎。”陈生的眼神变得锐利,“他知道密码本的事,不能让他活着回到宫泽身边。”
沈青梧点点头,转身对沈青枫说:“照顾好苏小姐。”
苏雪看着陈生翻身上马,忽然喊道:“陈生!”
陈生勒住缰绳,回头看她。
“我在重庆等你。”苏雪举起手里的龙凤佩,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次,一定要汇合。”
陈生笑了,用力点头:“一定。”
黑马扬起前蹄,朝着山口一郎逃走的方向奔去,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沈青梧望着他的背影,对苏雪说:“我们也该走了,去重庆的船还有两个时辰开。”
苏雪最后看了眼关帝庙,林晚秋的尸体还躺在那里,脸上带着解脱的表情。她忽然想起周先生、赵刚的姑、金牙,还有那些没来得及留下名字的人,他们就像这庙门口的石狮子,沉默地守护着什么。
“走吧。”她握紧了玉佩,转身跟着沈青梧往码头走去。长江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咸腥的味道,远处的轮船鸣着笛,像在催促着什么。
苏雪知道,重庆的码头不会平静。宫泽健二一定在等着他们,那个穿宝蓝色旗袍的女人也一定藏在某个角落。但她不怕,因为她怀里的玉佩,不仅藏着密码本的钥匙,还藏着无数人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陈生说过,他们一定会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