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的木桨在海面上划出两道白痕,像被锋利的刀剖开的伤口。苏雪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掌心磨出的水泡破了,渗出血珠混着海水,腌得生疼。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崂山轮廓,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擦着艇尾的木板飞过去,溅起的水花打在她的后颈上,凉得像冰。
“趴低!”陈生突然将她按进艇舱,自己反手抽出腰间的驳壳枪。枪声在海面上炸开时,苏雪看见赵正雄的汽艇正在加速,他身边站着个穿和服的男人,手里举着把武士刀,刀身在雾里闪着冷光。
“是山田幸雄。”白露的枪响了,汽艇的挡风玻璃应声碎裂,“他袖口的樱花刺绣比大连仓库里的更精致,是头目的标记。”
陈生的子弹打在汽艇的引擎上,黑烟瞬间冒了出来。赵正雄的吼声隔着海浪传过来,像头受伤的野兽:“陈生!你爹的实验室坐标就在我手里,不想让他死就停船!”
苏雪突然拽住陈生的胳膊:“别信他!我在南京档案馆见过731的审讯记录,他们从来不会留活口。”她的指尖触到他袖口的枪套,那里还带着他的体温,“往礁石群里钻,汽艇过不去。”
陈生调转船头时,苏雪看见他耳后的青筋在跳。她突然想起南京那个下雨的夜晚,他也是这样咬着牙,把她从聚福楼的火海里拽出来,后背被弹片划开的伤口,像条张开的嘴。
救生艇撞在礁石上时,陈生把苏雪护在怀里。她听见骨头撞在木板上的闷响,像小时候在夫子庙听的皮影戏里,武将被长矛刺穿的声音。白露拽着他们往岸上爬时,苏雪看见陈生的裤腿在流血,礁石的棱角把他的小腿划开了道口子,血珠滴在沙滩上,像串断了线的红玛瑙。
“这边有山洞。”白露的军靴踩在乱石上,发出咯吱的响声。她指着悬崖下的黑影,那里的藤蔓在风里摇晃,像有人在里面招手,“我在大连学过野外追踪,这种背风的崖洞最适合藏身。”
陈生刚把苏雪推进山洞,就听见汽艇靠岸的声音。赵正雄的皮鞋踩在沙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混着他的骂声:“搜!就算翻遍每块石头,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山洞里弥漫着股海腥味,石壁上渗着水珠,滴在地上的水洼里,发出滴答的响声。苏雪摸着黑往深处挪,指尖突然触到块光滑的东西,像块打磨过的玉。她划亮火柴时,看见面前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太清宫禁地”五个字,字缝里长着青苔,像层绿色的痂。
“这是条密道。”陈生的手指抚过石碑旁的凹槽,那里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你看这石缝里的木屑,是最近才有人动过。”他突然用力一推,石碑竟然缓缓移开了,露出后面的通道,“沈青说的没错,太清宫的人早就准备好了接应。”
通道里铺着青石板,两侧的墙壁上挂着油灯。白露点亮灯盏时,苏雪看见墙上画着壁画,画里的道士正在炼丹,炉子里冒出的烟变成了人的形状,像极了731实验室里那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躯体。
“是明代的画。”陈生的指尖点在壁画角落的印章上,“万历年间的崂山道士擅长炼金术,据说当年徐福东渡时,在这里留下过秘方。”他突然停住脚步,侧耳听着通道深处的动静,“有人。”
三个穿道袍的人正从前面的拐角走过来,为首的老道手里拄着根铁拐杖,拐杖头的铜铃在石板地上拖过,发出叮铃的响声,和红牡丹脚踝上的声音很像。看见他们时,老道突然停住脚步,铁拐杖往地上一顿:“沈少校说的客人,果然来了。”
“道长认识沈青?”苏雪注意到老道的道袍袖口有块补丁,针脚和她母亲绣的荷包一样细密,“她让我们来太清宫找铜钟里的名单。”
老道突然笑了,皱纹里挤出些暖意:“贫道观海,在这崂山住了五十年。沈少校的父亲沈道长,当年就是我的师兄。”他往通道深处指了指,“铜钟在三清殿后面的钟楼里,只是现在不能去,山田幸雄的人已经把前殿围了。”
白露突然按住腰间的枪:“你们怎么知道山田的名字?”
“因为我们道观里,早就有他的人了。”观海道长的铁拐杖突然往旁边的石壁上一敲,块石板应声而落,露出后面的暗格,“这是沈少校托我保管的东西,说等你们来了,亲手交给陈先生。”
暗格里放着个牛皮笔记本,封面上烫着个“敬”字。陈生翻开时,指尖突然顿住——第一页的字迹他认得,是父亲的笔迹,上面写着“樱花计划:人体实验数据总录”。
“你爹是731的研究员?”苏雪的声音发颤,她看见笔记本里夹着张照片,年轻的陈敬之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室里,身边的人竟然是山田幸雄,两人正对着显微镜说话,笑得一脸得意。
陈生突然把笔记本合上,指节泛白:“不可能。”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书房待到深夜,台灯下的背影像座山,“他是南京《新民报》的编辑,写过很多骂日本人的文章,怎么可能……”
“很多研究员都是被逼的。”观海道长的铁拐杖在地上划了个圈,“沈少校的父亲就是这样,被731抓去当军医,后来受不了良心谴责,带着实验数据逃到崂山,没过半年就被他们害死了。”他看着陈生手里的笔记本,“这上面的字迹,后半部分是你爹的,前半部分……是山田幸雄的。”
白露突然往通道口看了眼:“有人进来了。”
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很轻,像猫爪踩在棉花上。观海道长突然把铁拐杖递给陈生:“这拐杖里有枪,沈少校留下的。”他往暗格里塞了个布包,“带着这个去后山的藏经阁,找我的徒弟明月,她会带你们去钟楼。”
通道口的油灯突然灭了。陈生把苏雪往观海道长身后推了推,自己举着拐杖对准黑暗:“出来。”
个穿道袍的年轻姑娘从拐角走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碗茶。她的发髻上插着根银簪,簪头的铃铛在走动时叮当作响,和红牡丹的银铃一模一样。
“师父让我来送茶。”姑娘的声音很软,像浸了蜜,“前殿的日本兵说要搜查,我把他们引去西厢房了,你们快从后门走。”
观海道长突然把铁拐杖往地上一顿:“明月,你袖口的樱花刺绣是怎么回事?”
姑娘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手。白露已经冲了过去,扯开她的道袍袖口——那里绣着朵粉色的樱花,针脚和林晚秋后颈的印记一模一样。
“是山田幸雄让我混进来的。”明月突然从托盘底下抽出把短刀,刀尖直指陈生,“他说只要拿到你爹的笔记本,就放我弟弟回家。”她的眼泪掉在刀面上,“我弟弟在731的实验室里,他们说再拿不到数据,就把他变成‘傀儡’。”
陈生突然想起林晚秋在木箱里说的话,还有红牡丹耳后的印记。他把笔记本往她面前递了递:“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明远。”明月的刀突然掉在地上,“他说在南京见过你,还说你是个好人。”
陈生的喉结动了动。周明远——那个在南京地窖里消失的男人,那个把他们引到青岛的诱饵,竟然是这个姑娘的弟弟。他突然想起周明远耳后那块青黑色的胎记,和南京聚福楼地窖里那具尸体上的,一模一样。
“他死了。”陈生的声音很沉,像压着块石头,“在青岛望海楼,被731的人杀了,用的是你手里这种短刀。”
明月突然瘫坐在地上,银簪从发髻上掉下来,铃铛在石板上滚着,发出细碎的响声。观海道长叹了口气,铁拐杖往她面前的地上敲了敲:“傻孩子,山田的话怎么能信?你弟弟去年就被他们害死了,在大连的仓库里,和其他‘失败品’一起烧了。”
通道外突然传来枪声,紧接着是赵正雄的吼声:“明月!你要是再不回话,我就把你娘扔进海里!”
明月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抓起短刀往通道深处跑:“跟我来!藏经阁有密道通往后山,我爹当年就是从那儿逃进来的。”她的道袍下摆扫过油灯,火光里,陈生看见她后颈的樱花印记正在发红,像块烧烫的烙铁。
藏经阁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股墨香。明月推开最里面的书架时,苏雪看见书架后面的石壁上刻着幅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个红点,旁边写着“铜钟”两个字。
“从这里下去,能直接到钟楼的地基下。”明月的声音在发抖,“我小时候偷着来过,下面有很多骨头,道长说是以前的道士羽化后留下的。”她突然抓住陈生的胳膊,“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这种叛徒,但求你们找到名单后,能把我弟弟的名字记下来,他叫周明远,今年十七岁。”
陈生点头时,听见苏雪在抽鼻子。他回头看了眼,她正对着书架上的《道德经》发呆,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有淡淡的泪痕。他突然想起南京那个下雨的夜晚,她也是这样抱着本《金刚经》,在聚福楼的地窖里祈祷,说希望每个死去的人都能上天堂。
密道里比通道更黑,石阶上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得像抹了油。白露用火柴照亮时,苏雪看见石阶缝隙里嵌着些碎布,布料上有樱花刺绣,和明月袖口的一模一样。
“是之前的卧底留下的。”陈生的手护在苏雪的腰后,“你看这布料的磨损程度,至少在这里死过三个人。”
石阶尽头是道铁门,门环上挂着把铜锁,锁身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白露正要开枪,苏雪突然拦住她:“等等,这锁是上海老凤祥的样式,民国二十五年的款,我爷爷以前给我看过。”她从发间抽出根银簪,往锁眼里一捅,“这种弹簧锁的机关在侧面,轻轻一挑就开。”
铜锁“咔哒”一声开了时,陈生看见苏雪的睫毛在颤。他突然想起她在南京说过,她爷爷是做珠宝生意的,日本人占了上海后,铺子被烧了,爷爷也被抓进了731的实验室。她当时的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铁门后面是间石室,石室中央挂着口巨大的铜钟,钟身上刻着《道德经》的经文,钟口缠着圈铁链,链环上挂着枚银铃,和红牡丹脚踝上的一模一样。陈生刚要伸手去碰,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明月的声音在石门外响起,带着哭腔:“他们追来了!”
赵正雄的皮鞋踩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陈生!把笔记本交出来,我让你当731青岛分部的主任,比你爹当年的职位还高!”
陈生突然把苏雪往铜钟后面推了推,自己举起铁拐杖:“你爹当年就是这样被你们骗的吧?在大连仓库里,他亲手解剖了自己的学生,最后被你们当成‘失败品’扔进了焚尸炉。”他的声音很响,在石室里荡开,“沈青告诉我,你爹的实验记录现在还在山田的保险柜里,上面写着他是怎么把活人变成‘傀儡’的。”
赵正雄的枪声突然响了,子弹打在铜钟上,发出嗡鸣的响声。苏雪看见陈生的肩膀晃了晃,血珠从他的袖口渗出来,滴在钟身上,像滴进水里的墨。白露的枪响了,赵正雄的惨叫在石门外炸开时,陈生突然拽住苏雪的手,往铜钟后面的暗格钻。
暗格里藏着个木盒,打开时,里面放着叠泛黄的纸,最上面那张写着“樱花计划名单”。陈生的指尖刚碰到纸页,就听见山田幸雄的声音在石门外响起,用生硬的中文说:“陈先生,我们做个交易,你把名单给我,我让你见你爹。”
苏雪突然把名单往怀里塞:“别信他!沈青说过,731的人最擅长用亲人当诱饵。”她的手摸到暗格角落的东西,硬邦邦的,像块铁,“这里有把枪!”
陈生接过枪时,看见枪身上刻着个“敬”字,是他父亲的笔迹。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书房擦这把枪,说等赶走日本人,就带他去打猎。那时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父亲的侧脸,像尊温暖的佛。
“你爹就在后山的实验室里。”山田幸雄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说只要能见到你,就把‘母体’的坐标说出来。”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其实‘母体’不是名单,是个人,是你爹当年在南京的学生,叫苏……”
枪声突然响了,打断了他的话。陈生看见明月从石门外滚进来,胸口插着把短刀,正是她刚才手里那把。她的眼睛望着铜钟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苏雪凑过去听时,看见她后颈的樱花印记正在变黑,像朵枯萎的花。
“她说……实验室在……炼丹炉下面……”苏雪的声音在发抖,“还说……红牡丹和林晚秋……是双胞胎……”
陈生突然想起红牡丹眼角的朱砂痣,和林晚秋的一模一样。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沈青说“母体”是份名单,又为什么山田说“母体”是个人——他们都在撒谎,真正的“母体”,是能控制所有“傀儡”的人,是红牡丹和林晚秋的母亲,那个在太清宫里的女人。
石室的门被撞开了,山田幸雄站在门口,手里举着把武士刀,刀上还在滴血。他的身后跟着个穿道袍的女人,正是陈生在太清宫看到的那个,她耳后的青黑色胎记在火光里泛着光,像片蜷缩的枯叶。
“陈先生,好久不见。”女人的声音带着苏州口音,和红牡丹如出一辙,“我是你父亲的师妹,叫苏婉。”她往苏雪身边走了走,仔细看着她的脸,“你和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尤其是这双眼睛。”
苏雪突然往后退了退,撞到了铜钟。钟身发出嗡鸣的响声,震得人耳朵疼。她看着苏婉耳后的胎记,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你还有个姨妈,在青岛,她耳后有块胎记……”
“你母亲是被731害死的。”苏婉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心上,“当年她发现了你爹的实验记录,想去举报,结果被山田抓了,当成第一个‘母体’实验品。”她指着铜钟里的名单,“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她,苏……”
枪声突然响了,苏婉的肩膀绽开朵血花。陈生看见赵正雄站在她身后,手里举着枪,左脸上的疤痕在火光里泛着红,像条蠕动的蛇。
“山田说的对,‘母体’就是个人。”赵正雄的声音很沙哑,“苏婉能控制所有‘傀儡’,只要杀了她,那些被731实验过的人就会变成行尸走肉,永远听我们的话。”
陈生突然把苏雪往暗格里推:“躲好!”他举枪对准赵正雄时,看见苏婉突然抓住赵正雄的手腕,往自己胸口刺了下去。武士刀穿透她身体的瞬间,陈生听见铜钟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里面嘶吼。
“名单……在……钟舌里……”苏婉的眼睛望着苏雪的方向,嘴唇动了动,然后头歪了下去。她耳后的胎记在临死前突然变得鲜红,像朵绽放的花。
山田幸雄的武士刀砍过来时,陈生把苏雪护在怀里。他听见刀砍在铜钟上的脆响,像小时候在南京听的除夕钟声。白露的枪响了,山田的惨叫在石室里炸开时,陈生突然看见铜钟的钟舌在晃动,上面缠着块红布,像条流血的舌头。
他伸手拽出红布时,里面掉出叠纸,最上面那张写着“樱花计划最终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