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霉味里混着海水的咸腥,陈生手里的火柴燃到尽头,烫得他猛地撒手。黑暗瞬间漫上来,苏雪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旗袍盘扣上,和陈生粗重的呼吸声叠在一起。
“沿着刻痕走。”男人的手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薄茧蹭过她腕间的银镯,那镯子还是去年在天津卫,赵刚用三斤小米换的,说是能辟邪。苏雪忽然想起赵刚说过,这镯子原是戏班花旦的物件,敲起来有金石声。
“赵刚呢?”她摸到墙壁的刻痕是新凿的,边缘还沾着潮湿的泥土。陈生从马褂口袋里摸出半截蜡烛,用火柴点燃时,火光突然照亮赵刚的脸——他正蹲在不远处,铁钳卡在一个生锈的铁环上,兰草趴在他背上,小脸埋在粗布衫里,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这铁环不对劲。”赵刚的额头渗着汗,混着煤灰在脸颊上冲出两道白痕,“下面是空的,敲着像有回音。”他刚要用铁钳使劲,却被陈生按住手背:“这是触发式机关,”男人的指尖划过铁环内侧的凹槽,“和沈老三佛珠盒的锁扣一个原理,得按顺时针转三圈半。”
苏雪看着陈生转动铁环的动作,忽然想起柳如烟给的那把铜钥匙,齿纹的倾斜角度和这凹槽惊人地吻合。铁环转动时发出“咔哒”声,地面突然震动起来,一块青石板缓缓移开,露出黑黢黢的通道,海风裹着鱼腥味灌进来,吹得蜡烛火苗歪歪扭扭。
“兰草的药快没了。”赵刚背起兰草往下跳时,军靴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呀声。苏雪跟在后面,旗袍开衩处的银线勾在石壁的凸起上,她低头去解,却看见陈生蹲下身,指尖替她挑开线头。他的睫毛在烛光里投下淡淡的阴影,苏雪忽然发现,他左耳后有颗极小的朱砂痣——和照片里伊万教授的儿子一模一样。
“五年前在南京,”苏雪的声音被海风撕得发颤,“你说你认识我父亲,其实是骗我的吧?”陈生的动作顿了顿,烛光恰好落在他喉结上,那里正剧烈地滚动着。男人突然站起身,蜡烛举得高高的:“通道尽头有亮光。”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军靴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快了半拍。
苏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档案里的照片,那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男人,右耳后也有颗痣。她刚要追问,却被赵刚的惊呼打断——通道尽头是间石室,墙上挂着幅《贵妃醉酒》的戏画,画中杨贵妃的凤冠上,镶着颗鸽血红宝石,在烛光里闪着妖异的光。
“这宝石是假的。”赵刚用铁钳敲了敲画框,木屑簌簌往下掉,“去年在北平琉璃厂,我见过同款仿品,里面是空的。”他刚要伸手去抠,却被陈生拽住胳膊:“这画是民国二十二年的裱糊工艺,”男人的指尖拂过画轴上的火漆印,“和沈老三藏地图的那幅《清明上河图》一样,夹层里能藏东西。”
苏雪忽然发现画中杨贵妃的耳坠是翡翠的,绿得像王月娥那对。她踮起脚尖细看,发现宝石背面刻着个极小的“梅”字——和王月娥银簪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陈生突然将画轴往左边一推,石壁竟缓缓移开,露出间密室,里面摆着张梨花木桌,桌上的铜制烛台还在冒烟,显然刚有人用过。
“这是胭脂盒?”赵刚拿起个描金漆盒,打开时里面的玫瑰膏还冒着热气。苏雪凑过去看,发现盒底刻着“月娥”二字,笔锋柔媚,倒像女子的笔迹。她忽然想起王月娥耳后的胎记,和画中杨贵妃的泪痣位置分毫不差。
陈生正翻着桌上的账簿,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夹杂着俄文和日文。他突然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行,苏雪凑过去看,发现那行字下面画着波浪线——“樱花号,明晚亥时抵港,货舱三号”。
“樱花号就是运炭疽菌的船。”苏雪的指尖抚过纸页,墨迹还带着潮气,“账簿上的码头工人名字,和梅郎藏的名单能对上。”她忽然发现纸页边缘有个齿痕,像是有人紧张时咬的,齿痕的形状,和兰草咬过的罐头盖一模一样。
赵刚突然把铁钳往地上一砸,粗声粗气地骂:“这王月娥到底是哪头的?又帮我们又藏着掖着!”他刚要把兰草放在桌上,却发现桌下有双绣花鞋,鞋头绣着海棠花,鞋跟处是空的,里面塞着张纸条。
陈生展开纸条时,苏雪看见上面的字迹和铜雀簪里的照片背面一样,是用胭脂写的:“梅郎在档案室的通风管道里藏了血清,钥匙是半截海棠银簪。”男人突然攥紧纸条,指节泛白——他怀里的银簪,正是王月娥刚才给的那支。
“兰草醒了!”赵刚突然惊呼,苏雪转身时,看见小姑娘抓着赵刚的衣角,小嘴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嬷嬷的梳妆盒里,有支银簪,和这个一样。”她的小手往密室角落指,那里堆着个破旧的木箱,上面印着“育婴堂”三个字,锁扣已经被撬开,里面露出些褪色的小衣裳。
陈生从木箱里翻出个铜制长命锁,锁身刻着“安娜”的俄文拼写,背面的花纹和王月娥的银镯子如出一辙。苏雪忽然想起兰草说过,那个喂她药的嬷嬷总唱评剧,而王月娥原是评剧皇后,这其中的关联像团乱麻,越理越缠。
“外面有脚步声。”陈生突然吹灭蜡烛,密室瞬间陷入黑暗。苏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石壁上,和外面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赵刚将兰草紧紧抱在怀里,铁钳握得咯吱响。忽然有束手电光从石壁缝隙照进来,扫过他们藏身的角落,苏雪看见那人穿着日本宪兵制服,领章上的樱花纹在黑暗里闪着冷光。
“队长,这里没人。”日语的对话声隔着石壁传来,脚步声渐渐远去。陈生刚要重新点燃蜡烛,却被苏雪按住手腕——她听见石壁外有极轻的刮擦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抠石头。男人突然从腰间摸出那支勃朗宁,保险栓“咔哒”一声打开,苏雪看见他食指关节泛着白,和当年在南京领事馆,他扣动扳机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石壁突然被推开道缝,赵刚的铁钳猛地砸过去,却被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抓住。苏雪借着从外面透进来的月光,看见那人袖口绣着金线——是日本宪兵队少佐的军衔。陈生突然将枪口对准缝隙,却听见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柳如烟的脸出现在缝隙里,旗袍上沾着血,嘴角却挂着笑:“沈老三在码头被抓了,嘴里一直喊着‘铜雀’。”她侧身挤进来时,苏雪闻到股松节油味,和陈生说的俄国特效药气味一样。女人突然从手袋里掏出个小瓷瓶,塞给赵刚:“这才是真药,能顶六个时辰。”
赵刚刚要给兰草喂药,却被陈生拦住:“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男人的枪口始终对着柳如烟,烛光里,他的眼神冷得像冰,“王月娥是你故意引我们见的?”
柳如烟突然笑起来,手袋里的银质粉盒掉在地上,滚到苏雪脚边。她弯腰去捡时,苏雪看见她袜口露出截蓝绸带——和炸药导火索上的一模一样。女人突然凑近陈生,吐气如兰:“五年前在南京,你替我挡的那颗子弹,还疼吗?”她的指尖划过男人的胸口,那里的马褂第三颗纽扣微微凸起,显然藏着东西。
苏雪的后颈突然发烫,那个樱花印记像是要烧穿皮肤。她想起柳如烟给陈生包扎伤口时的动作,和王月娥抚摸银簪的姿态惊人地相似。女人突然转身看向苏雪,手里转着那支银质粉盒:“苏小姐的铜雀簪,另一半该还回来了吧?”她的指甲涂着蔻丹,划过粉盒表面的花纹,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生突然将半枚铜雀簪扔在地上,金属撞击声在密室里格外刺耳:“伊万教授的血清,到底藏在哪?”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苏雪看见他左手背的青筋暴起,那是他动真格时的模样。
柳如烟弯腰捡起铜雀簪,指尖抚过断口处的“苏”字:“圣约翰大学的牡丹瓶里,藏的不是血清。”她突然将簪子往石壁上一磕,从中掉出卷纸,“这才是伊万教授的研究笔记,你们要的抗体配方在这里。”
苏雪展开纸卷时,烛光突然摇曳起来,她看见上面的俄文公式,和父亲留在档案里的草稿如出一辙。柳如烟突然按住她的手:“配方需要种叫‘七星草’的药材,只有青岛山的道观里有。”女人的目光落在陈生身上,“当年你在北平,为了找这药,可是差点死在乱葬岗。”
陈生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苏雪忽然想起父亲说过,七星草能解百毒,却是至阴之物,需用男子的心头血做药引。她看向陈生的胸口,那里的马褂被月光照得透亮,隐约能看见道疤痕,是五年前替柳如烟挡子弹留下的。
“码头的巡逻队换岗了。”柳如烟突然从手袋里掏出张通行证,照片处贴着朵干花,是海棠的花瓣,“用这个能混进樱花号。”她往陈生手里塞了把钥匙,齿纹的形状和密室铁环的凹槽完全吻合,“货舱三号的锁,只有这把能开。”
赵刚突然站起身,铁钳往地上一顿:“我带兰草去道观找药,”他的军靴踩在木板上发出闷响,“你们去码头。”兰草突然抓住苏雪的旗袍下摆,小手冰凉:“嬷嬷说,看见穿黑斗篷的人,就把这个给她。”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玉佩,和王月娥给陈生的那块正好成对。
陈生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背面的樱花纹组成个完整的圆,中间刻着“梅郎”二字。柳如烟突然轻笑:“这是当年梅郎和王月娥定情时的信物,没想到被兰草捡去了。”她的目光落在苏雪身上,“苏小姐可知,兰草的母亲是谁?”
苏雪的心猛地一跳,想起兰草耳后那颗极小的痣,和照片里伊万教授的妻子一模一样。柳如烟突然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兰草是伊万教授的外孙女,她母亲是安娜,也就是王月娥。”
赵刚的铁钳“当啷”掉在地上,兰草突然哭起来,小手紧紧抓着赵刚的衣襟:“嬷嬷说我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会唱评剧。”她的哭声混着海风,像根细针,扎得苏雪心口发疼。
陈生突然将那支勃朗宁塞给赵刚:“道观里有日本兵驻守,”男人的指尖划过枪身的海棠花,“遇到危险就开枪,会有人接应。”他的目光扫过柳如烟,“你跟我们去码头。”
柳如烟突然从手袋里掏出支口红,在纸上写了串数字:“这是黄巡捕的暗号,能调动巡捕房的人。”她将纸递给苏雪时,指尖故意划过她的掌心,那里的旧伤突然一阵刺痛。苏雪低头看,发现纸上的数字和父亲档案里的电报码一模一样。
离开密室时,柳如烟走在最前面,旗袍的开衩随着脚步开合,露出截雪白的小腿,上面有块淡红色的疤痕——是枪伤,位置和陈生胸口的旧伤对称。苏雪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南京,那个替陈生挡子弹的女学生,据说也有块这样的疤。
码头的风带着咸腥味,吹得苏雪的旗袍紧贴在身上。陈生脱下马褂披在她肩上,烟草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裹住她,让她想起那晚在领事馆,他抱着受伤的她,马褂上的血迹也是这个味道。柳如烟突然停住脚步,指着远处的灯塔:“那盏灯是信号,”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闪三下是安全,闪五下是有埋伏。”
灯塔突然闪了五下,陈生猛地将苏雪拽到货箱后面。赵刚背着兰草刚要躲,却被几个穿黑斗篷的人围住,铁钳在月光下闪着寒光。苏雪看见为首那人的斗篷下摆露出双军靴,鞋跟处有块凹陷——和黄巡捕的靴子一模一样。
“黄兄别来无恙?”陈生突然从货箱后走出来,勃朗宁握在手里,枪口却没对准任何人。黄巡捕扯下斗篷的兜帽,脸上带着笑,手里把玩着块铁牌,上面的樱花纹在月光下闪着冷光:“陈先生倒是守信,”他的目光落在苏雪身上,“苏小姐的铜雀簪,该物归原主了吧?”
苏雪突然想起父亲说过,黄巡捕原是军统的人,后来投靠了日本人。她刚要提醒陈生,却看见柳如烟突然从手袋里掏出把匕首,刺向黄巡捕的后心。男人却像背后长了眼,侧身躲过时,铁牌“哐当”一声砸在柳如烟手腕上,匕首掉在地上,露出刀柄上的俄文——是伊万教授的名字。
“柳小姐的手段,还是这么阴。”黄巡捕的铁牌抵住柳如烟的咽喉,“当年在南京,你也是这样刺了沈老三一刀,可惜没中。”他突然笑起来,露出颗金牙,“沈老三现在就在宪兵队大牢里,嘴里不停地喊着‘内鬼’。”
陈生突然将枪口对准黄巡捕:“放了她。”男人的声音混着海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苏雪看见他右手食指微微颤抖,那是他动真感情时的样子,五年前在领事馆,他也是这样,用枪口对着自己的上司,救下了被当作人质的她。
“放了她可以,”黄巡捕的铁牌又往前送了送,柳如烟的脖颈渗出细血珠,“但得用铜雀簪来换。”苏雪突然从旗袍盘扣内侧摸出半枚铜雀簪,举过头顶:“我这有半枚,”她的声音在发抖,“另外半枚在陈生那,你先放了柳小姐。”
黄巡捕的目光在她手里的铜雀簪上打转,突然笑起来:“苏小姐果然守信。”他刚要松开柳如烟,却被陈生的枪声打断。子弹擦过他的耳际,打在后面的货箱上,火星四溅。黄巡捕的铁牌猛地砸向陈生,却被男人侧身躲过,勃朗宁的枪口稳稳对准他的胸口。
“沈老三说的内鬼,就是你。”陈生的声音冷得像冰,“王月娥在仓库故意引开追兵,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现你的身份。”他突然扣动扳机,黄巡捕却突然拽过柳如烟挡在身前,子弹擦着女人的肩膀飞过,打在货箱的锁扣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柳如烟趁机挣脱,从地上捡起匕首,狠狠刺进黄巡捕的腹部。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铁牌“哐当”掉在地上,露出背面的刻字——“军统青岛站”。柳如烟拔出匕首时,血溅在她的旗袍上,像极了盛开的海棠花:“这刀,替沈老三还的。”
黄巡捕倒在地上时,嘴里还在念叨:“宫泽不会放过你们的……”苏雪突然发现他怀里露出半截电报,上面的日文她认得几个,是“樱花号,提前一小时”。陈生捡起电报时,眉头皱得很紧:“我们得立刻去货舱。”
赵刚背着兰草跟上来时,铁钳上沾着血,显然刚才也动了手。柳如烟的肩膀在流血,苏雪撕下旗袍的下摆替她包扎,却发现她内衣口袋里露出张照片——是伊万教授和个年轻女子的合影,那女子的眉眼,和柳如烟有七分像。
“她是我母亲。”柳如烟的声音很轻,海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当年和伊万教授一起研究抗体血清,被日本人杀了。”她突然抓住苏雪的手,掌心滚烫,“铜雀簪里的照片,是我母亲和你父亲的合影,他们原是同学。”
苏雪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找到铜雀簪,就能找到真相。”她忽然看向陈生,发现他正望着远处的樱花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