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xx年x月xx日。”
“她得救了。”
一切是从这里开始的。一位母亲决定将这天视作自己女儿的重生之日。
神行者不祈求有利于自身的事,这是虔敬之人遵循的铁律。
在这条世界线上是这样。神行者们确实严谨、虔诚地侍奉着他们的神,不会因为水太热太凉、他们还没有活够这些或大或小的事向神祈愿。
克制私欲是艰难和终身的课题。
一位母亲,私心希望女儿活着。
可是如果神应允她,一场绝症就此不治而愈,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又怎么看待她的女儿?这会不会被视作渎神之举?女儿将来要在众人的眼中如何自处?神明又会被如何看待?
祂为了她的祈求打破神行者们的默认,倘若之后又有更贪婪、更不择手段的信徒出现呢?是她亵渎了神眷在先。
她绝不能让她的主陷入如此境地。
而她又要她的女儿活着。
“19xx年x月xx日。”
“她真的好起来了。”
体贴的神明让试炼凝固在疾病没有发作的时刻。短短的第一天没有实感,两天没有实感,疾病的进程从来捉摸不透。有时候很久不发病,人就会无端生出一种野望,是不是就这样结束了?再也不会被折磨了?
然后第二天,呕吐、高烧、惊厥、抽搐,一切又把一个家庭拖入深渊之中。
三个月过去了,她的女儿活蹦乱跳,可以自己自如地吃饭、睡觉。她不需要神经质地一天给她量三五十次体温。她的双颊一直带着健康而不是发烧引起的血色。她可以吃正常的食物,不要为了哄她喝下苦药先自己尝一口,疼痛的涩感泛上成年人的舌根。
“19xx年x月xx日。”
“我万能的主,她今天也很好。”
前十几页,都是这样简短有力,透露着欣喜的话语。
这本日记其实很薄,前因后果是在封存它的文件中读到的。宫修明打开日记原件是想弄清楚“时间凝固”如何发生、如何作用在人身上,对这个细碎没意义的记录不感兴趣,但张天心坚持要读完——还没见过他态度如此强硬的时候。于是宫修明只能耐着性子看下去。
情节的确急转直下了,就在十几页之后。
“19xx年x月xx日。”
“事情有些不对。”
他们是真的很想知道事情哪里不对,然而这一切缺失了一大半,话语不上不下的断在这里,叫人烦躁。
张天心皱着眉头往后翻页——结果翻了一坨。纸页被墨水粘连住了。
还好只是墨水,不是魔法什么的。宫修明可以解决。
他们就这样怀揣着疑问翻开了有些人想要掩盖的……真相?
——事实,曾经切实发生过的事。
“19xx年x月xx日。”
“她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三番五次地强调过,不要跑出去,撞见别人怎么办?虽然我知道,万能的神一定为我们扫除了后患。但她太活泼了,我甚至……我甚至有些怀念她能乖乖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怎么能这么想?”
“19xx年x月xx日。”
“她没有见到任何人,连可以发出声音的活物都没有。终于如我所愿,她可以安静地一个人在家中待着了。但是她又为什么开始哭?我测过了她的温度,没有发烧,一切正常。她很健康,可是为什么要大哭?现在,每天大吵大闹成了一个固定的环节。她可怜的小脑瓜没办法理解这一切,应该对她更包容一些的,她一生都没办法接触到更大、更繁华的世界了,是我作出的决定,却让她来承担后果,这对她也不公平。”
“19xx年x月xx日。”
“我作出这个决定真的是对的吗?”
时间跨度短短几页,却是两年的长度了。
张天心只感到悚然。
她在艰难地平衡一个母亲和一个圣徒的职责,在所有愿望实现,终于像童话故事那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之后,一切完美的表象之下,有什么东西隐隐浮现出裂痕。
“19xx年x月xx日。”
“她今天又在大哭大闹。”
“这孩子没有记忆吗?我记得她是以完全健康的状态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为什么我和她讲了那么多次,我们能来到这里,一切都是因为万能、仁慈的主的恩德。主拯救了她的性命,她却连跪下来和我一起祈祷都做不到。”
“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19xx年x月xx日。”
“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我还记得,她出生时,我对她的一切愿望只有健康、快乐而已,还是我想要的太多了。身为神行者和身为母亲,我都有些失职。”
“19xx年x月xx日。”
“我想我是真的做错了。”
张天心不禁感慨于她作为一个母亲和信徒的精神之坚定……这是一个内核很稳定,愿意反思的人,他不认为自己能在这种境况下会做得更好。虽说他是一个i人吧,但人毕竟是集群动物,任何人都无法彻底脱离社会关系而生存。
她已经这样坚持三年了,居然还没有被逼疯。
“19xx年x月xx日。”
“她不是我的女儿。”
“啊?”
宫修明和张天心同时发出了一个短暂的疑问。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中间发生了什么?
宫修明挥动魔杖打了个光,仔细摸了一下书脊——有被撕掉书页的痕迹。
“应该是有人改动了日期,掩盖掉撕书的痕迹了。”他说。
张天心则在默默回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用“她”,而不是“宝贝”,“我的珍宝”,“我的女儿”来称呼这个孩子的?
好像还要在那些被撕掉的书页之前。
很多情绪和想法的变化,就这样隐秘地发生,人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人的行为举止、言语措辞,已然成为这一切改变的风向标。
她对她女儿的爱就这样被消磨了,一点一滴,隐秘无声。
她绝对是爱着她的,但是这种爱无法对抗经年累月的折磨——与世隔绝的折磨,始终长不大、不懂事的女儿,她还背负着亵渎信仰的罪恶感,又要怀疑付出这一切是否值得。
她当然爱她,不然怎么能忍受这一切?可是这种爱,就像一只蚊虫的尸体,时间和空间是包裹它的琥珀,凝固和死亡有时是同一个意思。
母亲深爱着女儿,母亲和女儿的身份随着时间的固定死去了,于是爱也死去了。
“19xx年x月xx日。”
“她是个怪物。”
又缺页了,有几页甚至是从中间被暴力撕成两半。宫修明在那里“恢复如初”了半天,魔杖不断跳出绿色的光点落在纸页上,除了让它看起来新一些,并没有什么能让人惊喜的变化。
张天心有些读不下去。一口气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堵在中间,他抚摸又按压了两下胸口,咽唾沫都难受。
“这就是代价吗?”宫修明说,“时间魔法终究还是凡人所不能承受的?她女儿因为反噬变成了怪物,于是再后悔也晚了。”
“应该……”
应该不是的。
不是魔法的问题……应该不是神恩的问题。
人不能接受关系亲密者的面目全非,也不能……也不能接受一成不变。
孩子还是太小了。
一个不谙世事、被病痛折磨了两三年的小姑娘,怎么去理解母亲的苦衷?她好起来了于是很快忘却吃到的那些苦头,只苦闷于为什么不能出去玩、为什么不能再见朋友。为什么连任何一个除了母亲之外的别人都见不到了?
不受教化、不长记性,这是她母亲的感受。说过那么多次,也教育了那么多次,一点用处也没有。新的一天还是一样,吃了饭,按着她做了祷告,她就又吵着闹着要出去,要去结交新朋友。她不知道这一切的来之不易,不知道母亲为此付出、牺牲了多少。她不知道神……她不懂事,不懂感恩。
如果没有她……没有生过她,那就好了。
张天心又觉得,也不至于。
她是一个信念坚定、懂得反思的人。她有这么长的时间来逐渐改变和适应这一切,中途明明可以看出她的心态和想法有在变好,后面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这期间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了。
而且她的字迹也变了。
很明显,当他们再从头粗略翻一遍的时候就能看出来,非常明显的变化。最初情绪激动,而写字有力,有干脆利落的折角和顿笔,看得出写字的人意志坚定,性格果断。后面大段大段的文字中因为要发泄情绪,写作时难免潦草起来。
最后这些,则变得虚浮无力。
什么事,会让她的字迹也产生这样大的变化?她生病了吗、受伤了吗?可是,在神的禁制中,一切都是凝固的。女儿被固定在不发病的那一刻,她也被凝固了永恒的青春。
笔画快要飘出纸面的边界了。
往后甚至是鬼画符般的字迹,勉强能辨认出她写了些什么……情绪的疯狂,信仰的崩塌,恨意与忏悔……
“我永恒的主,我要坚持不下去了。”
张天心沉默地瞪着这行字。
这简直是……不这就是一个恐怖故事。
把它封入档案的人可能觉得这是一个教育故事。“代价”,哈,什么代价?她亵渎了神明,出卖了灵魂,走到这一步都是她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这就是“代价”!
头一次,张天心能在认知上碾压过男主。宫修明还在苦思冥想什么神力的反噬,时间的悖论,张天心很想抓住他摇晃着咆哮,把脑子里的水晃晃干净!这和参与其中的谁都没有关系!神没有错、母亲也没有错,孩子更没有错!
不是“如果我没有生过她就好了”,而是……倘若本来就没有神明的干涉,这一切终将过去。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终将过去。
如果没有神明,没有万能的、心软的神明存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