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刚走出阴冷的密室石门，还未及呼吸一口室外清冽的空气，便见一道青色身影倏地跪在面前冰凉的石板地上。
是青鸟。
她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婢特来向世子辞行。”
朱瞻基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她身上，并未立刻说话。庭院中风声寂静，只余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青鸟依旧低着头，继续道。
“奴婢隐瞒身负武功之事，欺瞒世子多年。虽世子宽宏，未曾降罪，但奴婢……无法心安理得，再留于世子身边。”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
“王爷安排奴婢在身边，名为侍女，实为死士丙。此乃死罪，请世子责罚，或允奴婢离去。”
朱瞻基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早就知道身边有徐骁安排的死士，因此之前青鸟主动出手暴露，他也没有多在意。
朱瞻基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除了你，徐骁在我身边，还安插了多少人？”
青鸟身形微微一震，沉默片刻，如实答道。
“奴婢只知，按王爷最初安排，应有甲乙丙丁戊五人。奴婢是丙。”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乙和丁……已在世子早年游历途中，为护世子而战死。甲与戊，身份隐秘，奴婢不知。”
朱瞻基脑海中瞬间闪过前世的那些有关于《雪中悍刀行》的记忆碎片。
他知道，其实二姐徐渭熊就是那个死士甲。
徐骁为了保他这嫡长子徐凤年，确实是费尽了心机，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朱瞻基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些许复杂的意味，似是感慨，又似是无奈。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这笑声让跪在地上的青鸟肩膀绷得更紧。
然而，朱瞻基接下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起来吧。”
他语气淡然，“辞行就不必了。从今日起，你便只是我房中的丫鬟青鸟，不再是那见不得光的死士丙。”
青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怔怔地望着朱瞻基。
朱瞻基的目光变得深邃而略带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记住，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远处廊下某个隐约的角落，“……连死，都不可以。”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青鸟心上，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她眼圈微微发红，重重叩首下去，声音哽咽却坚定：“奴婢……青鸟，谢世子！此生必竭尽全力，护世子周全！”
这时，大丫鬟红薯的身影从廊柱后悄然出现，她手中端着一盏热茶，似是恰好经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她快步上前，似是想为青鸟求情：“世子，青鸟她……”
青鸟却已自己站起身，对着红薯轻轻摇头，语气平静了许多：“红薯姐，我没事。世子开恩，许我继续留下做丫鬟。”
红薯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化为盈盈笑意：“那便好，那便好。”
她亲热地挽住青鸟的手，仿佛只是姐妹间寻常的关怀。
青鸟看着她，忽然轻声问了一句：“红薯姐，你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其中意味，两人心知肚明。
红薯笑容不变，只是挽着青鸟的手微微紧了一下，避重就轻地道：“我自然是世子的丫鬟红薯呀。”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世子想必累了，奴婢去为您准备热水沐浴。”
朱瞻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却并不点破。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转身朝着剑匠老黄常待的旧院走去。
旧院内，老黄正坐在石墩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古朴的陈旧剑匣。
他动作轻柔专注，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与以往漫不经心的态度截然不同，如今他知道这剑匣关乎少爷的未来，自是万分上心。
见到朱瞻基进来，老黄忙放下手中的软布，站起身：“少爷。”
朱瞻基目光扫过那被擦拭得油光锃亮的剑匣，点了点头，随即道：“老黄，如今府里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了。”
老黄叹了口气：“是啊，高手难寻，忠心可靠的更是难得。”
朱瞻基走到院中，目光投向远处那片烟波浩渺的听潮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无妨。现成的高手，湖底下不就有一个吗？困了这么多年，也该拉出来见见太阳了。你去准备一下，我们试试看，能否‘请’动那位老魁。”
老黄闻言，昏花的老眼中骤然爆出一缕精光，随即又恢复浑浊，他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
“好嘞，少爷！这事儿，老黄我在行！”
湖底老魁，楚狂奴！
若能得此狂人相助，北凉王府，又将多一员猛将。
老黄得了朱瞻基的吩咐，咧嘴一笑，那口稀疏的黄牙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滑稽，却莫名透着一股笃定。他提着那宝贝似的剑匣，晃晃悠悠地来到听潮亭畔。
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只听“锵”的一声清越剑鸣，剑匣中一道流光倏然飞出，宛如游龙，携着锋锐无匹的剑气，直射入幽深的湖水中。
湖水并未激起滔天巨浪，那剑光没入之处，只传来几声沉闷而清脆的“咔嚓”声，仿佛是某种积累了数十年锈蚀的巨型锁链被精准斩断。
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湖面猛地炸开，一道魁梧如魔神的身影裹挟着漫天水花冲天而起，带起的水流如同瀑布倒卷！
“哈哈哈——老子出来了！老子楚狂奴终于出来了！”
那身影落在岸边，是个须发皆张、浑身肌肉虬结的猛汉，虽被困多年，但那狂野霸道的气势却丝毫未减。他仰天狂笑，声震四野，积压了数十年的郁气仿佛都要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他用力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
“徐骁！李义山！你们困了老子这么多年！今日老子脱困，定要搅得你北凉王府天翻地覆！第一个就拿你李义山的脑袋祭旗！”楚狂奴怒吼着，煞气腾腾，目光猛地扫向听潮亭高处，那里是李义山通常所在的方向。
然而，他充满杀意的目光还未收回，就瞥见了站在不远处，正佝偻着身子、笑眯眯看着他的老黄。
楚狂奴狂暴的气势猛地一滞，如同沸腾的油锅被浇了一瓢冷水。他瞳孔微缩，脸上狂怒的表情瞬间变得惊疑不定，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是……是你？！”楚狂奴的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那份嚣张气焰收敛了不少，“你这老家伙，居然还没死？”
老黄嘿嘿一笑，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模样依旧猥琐：“还没呢还没呢，楚老哥你没出来，我哪敢先走啊。”
楚狂奴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老黄极为熟悉，甚至可能在其手下吃过亏。他环顾四周，压下立刻去杀人的冲动，粗声问道：“是你放我出来的？你想干什么？”
“可不是我，”老黄摆摆手，朝朱瞻基院落的方向努了努嘴，“是我家少爷，如今的北凉世子，心善，看你在湖底泡了这么多年，可怜见的，让我放你出来透透气。”
“徐凤年？”楚狂奴眉头紧锁，那个北凉最大的纨绔之名他即便在湖底也有耳闻，“他会有这么好心？直说吧，想要老子做什么？”
老黄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我家少爷呢，觉得您是个人才，困在湖底喂鱼太可惜了。想请您出山，在他身边帮忙做点事。待遇从优，包吃包住，肯定比湖底舒坦。”
楚狂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狞笑一声：“让老子给他一个毛头小子当打手？做他的春秋大梦！老子楚狂奴逍遥自在惯了，凭什么听他的？我不愿意又如何？”
老黄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憨厚”了，但他嘴里说出的话却让周围的空气都骤然冷了几分：
“不愿意啊？那也没关系嘛。”
他拍了拍身边的剑匣，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那我就只好再活动活动筋骨，把楚老哥您……重新请回湖底下歇着。一次不愿意，就打一次，两次不愿意，就打两次，一直打到您愿意为止。反正老夫我啊，最近正好缺个练手的。”
楚狂奴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他看着老黄那看似浑浊实则深邃的眼睛，又瞥了瞥那古朴的剑匣，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数十年前被强行镇压的恐惧记忆再次浮现。
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家伙，绝对说得出做得到，而且真有这个能力！
狂傲如楚狂奴，此刻也陷入了沉默。他看着老黄，又看看深邃的湖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自由的味道固然甜美，但立刻再被塞回那暗无天日的湖底……那滋味他再也不想尝了。
半晌，他重重地吐出一口带着湖腥气的浊气，声音干涩地问道：“……包吃包住？管酒吗？”
老黄脸上的笑容绽开，露出满口黄牙：“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