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5月,狍子屯的泥土路被春雨泡得稀烂。郭春海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往场部走,裤腿上溅满褐色的泥点子。林场新建的十间砖房已经封顶,红砖墙在雨后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房顶上崭新的瓦片排得整整齐齐,像鱼鳞一样闪着光。
场部门前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分房方案,十几个工人挤在那儿吵吵嚷嚷。二愣子踮着脚往前挤,解放鞋在泥地里打滑,差点栽进旁边泡着木料的石灰池。凭什么机修班能分向阳的?他扯着嗓子喊,脖子上挂的阿莉玛送的骨串沾满了泥水,我们狩猎队冬天可是拿命换的肉!
郭春海把儿子往上托了托。三个月大的小家伙裹在蓝布襁褓里,额头上那道月牙形的红印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乌娜吉走在他身边,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着准备送给马场长的风干鹿腿。她产后恢复得不错,只是腰身还没完全回去,走起路时鄂伦春长袍下摆扫过路边的蒲公英,带起一片飞舞的白絮。
马场长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老周正拍着桌子跟保管员吵架,残缺的小拇指翘着,像根愤怒的树枝。我那间屋后头有棵死树!他唾沫星子飞溅,哪天刮风砸了房顶算谁的?
郭春海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看见赵卫东蹲在墙角研究分房图纸,眼镜片上全是手指印。技术员的白衬衫领子已经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机油和蓝墨水。春海,他推了推眼镜,你来看看这个。图纸上标着每间房的面积,最大的两间早就被红笔画了圈。
乌娜吉突然拽了拽郭春海的衣角。顺着她的目光,他看见白桦站在走廊尽头,鹿皮靴子上沾着新鲜的泥点。红旗林场的女猎手今天没带枪,腰间却别着把猎刀,刀柄上缠的红绳褪色了不少。听说你们分房?她走过来时,身上带着松针和火药的味道,我来换些五味子。
场部会议一直吵到日头西斜。最终方案下来时,二愣子气得一脚踢翻了板凳——机修班分到了向阳的三间新房,狩猎队只分到靠山脚的两间旧砖房,剩下五间给了场部干部和家属。郭春海的名字写在最后那间旧房的后面,备注上写着带院,离水井近。
欺负人!二愣子拳头攥得咯咯响,春海哥你可是救了全场的命!他指的是去年冬天暴风雪时,郭春海带队从雪窝子里挖出被困的伐木工的事。
乌娜吉却已经抱着孩子往山脚走去。那排旧房是五年前盖的,墙皮剥落得厉害,窗框上的蓝漆早就晒成了灰白色。但郭春海注意到房前有片平整的菜地,篱笆外就是白桦林,林间隐约能看见溪水的闪光。
钥匙插进生锈的锁眼里,费了好大劲才拧开。屋里弥漫着霉味和老鼠尿的骚气,墙角堆着前任住户留下的破脸盆和几捆发黄的报纸。乌娜吉却径直走向窗台,手指抚过窗框上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鄂伦春人标记猎户之家的符号。
阿玛哈以前住过这儿。她轻声说,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怀里的婴儿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向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第二天全队人来帮忙搬家。托罗布带来一捆晒干的香茅草,说是铺在炕洞里能驱虫。格帕欠用狍子筋绑了个简易摇篮,挂在房梁上轻轻摇晃。赵卫东蹲在院子里组装他从废料堆里捡来的铁皮炉子,烟囱拐了三道弯才伸出窗外。
最让人意外的是白桦。晌午时分,她赶着辆驴车出现在院门口,车上装着半扇新鲜的马鹿肉和两坛土烧酒。暖房酒。她简短地说,鹿皮靴子踩过新翻的菜地,留下清晰的脚印。乌娜吉接过鹿肉时,两个女人的手指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
酒过三巡,二愣子红着脸嚷嚷要去看新房。一行人深一脚浅脚走到机修班分到的红砖房前,玻璃窗明晃晃地反射着夕阳,刺得人睁不开眼。老周正蹲在门口修自行车,看见他们来,下意识把残缺的小拇指藏进掌心。
进屋坐坐?他嗓门很大,眼睛却盯着地面。屋里传来女人的骂声和孩子哭闹,混合着收音机里嘶嘶啦啦的样板戏。
回去的路上,郭春海发现乌娜吉落在后面。她在溪边蹲下,撩起一捧水洗了洗脸。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是含了两颗星星。新房地基有问题。她突然说,我闻到了腐朽的木头味。
这话在三天后应验了。一场夜雨过后,机修班那排新房的山墙裂了道两指宽的缝,裂缝里能看到发黑的木料——用的是没晒干的落叶松,早就被虫蛀空了。场部紧急开会时,郭春海正带着狩猎队在老房后的菜地里种土豆。乌娜吉用鄂伦春的法子育苗,把种薯放在桦树皮盒子里,撒上草木灰和鹿骨粉。
分房风波过去半个月后,郭春海在修葺屋顶时发现了蹊跷。掀开腐朽的椽子,里面藏着个生锈的铁盒,盒子里有张泛黄的地图,上面用日语标注着关东军第七支队的字样。更奇怪的是地图背面用红笔画了个圈,正好圈住他们现在住的这排旧房。
当晚,乌娜吉在油灯下研究那张地图,手指沿着褪色的墨线游走。阿玛哈说过,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日本人走时在林子里埋了东西。怀里的婴儿突然哭闹起来,小手抓向地图上那个血红的圆圈。
窗外,白桦林的阴影在月光下摇曳,像无数双挥舞的手。远处的新房里,老周家的收音机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杂音,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