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机修车间里就传来的敲击声。
郭春海蹲在拖拉机履带旁,用12寸扳手拧紧最后一个螺栓。汗水顺着他下巴滴在油污的工装领口,晕开一片深蓝色的云纹。
郭主任,这扭矩不对吧?二愣子蹲在旁边递工具,眼睛却总往窗外瞟。他今天换了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不知从哪搞来的塑料领针,头发还抹了点头油——在林场这地方显得格外扎眼。
郭春海没接话,扳手在螺丝上又加了半圈力。重生前在部队修装甲车时,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用机械的精确来对抗心里的毛躁。车间窗户正对着食堂,乌娜吉正在那儿帮厨,靛蓝的头巾在蒸汽里时隐时现。
听说嫂子要给你说媒?老刘叼着没点的烟凑过来,左手残缺的小指翘着。他工装兜里露出半截《大众电影》——封面上是穿着红裙子的刘晓庆。
二愣子的耳根瞬间红了。他摆弄着钢锯条磨的匕首,刀刃在晨光中晃出刺眼的白斑:我、我就是去帮厨...
帮厨用带刀?老刘笑得露出烟熏的黄牙,昨儿个托罗布猎了头狍子,说是要给供销社老张家的闺女尝鲜——
话没说完,二愣子就像受惊的兔子窜了出去。郭春海望着他慌不择路撞翻油桶的背影,摇了摇头。这傻小子自从婚礼上见过老张家的闺女端菜,魂儿就丢了一半。
食堂飘出炖肉的香气。乌娜吉正在大铁锅前翻炒野葱,蒸汽把她鬓角的碎发打成了小卷。见到丈夫进来,她手腕上的银镯子轻轻一晃:阿玛哈说,桦皮沟来了个鄂伦春姑娘。
郭春海接过锅铲,顺势捏了捏她掌心拉弓磨出的茧子。这亲昵惹得帮厨的妇女们一阵哄笑,有个胆大的还吹了声口哨——自打结婚后,林场的女工们总爱拿这对小夫妻打趣。
二愣子相中的是张家闺女。郭春海低声说,目光扫过食堂角落——那小子正假装研究菜谱,眼睛却黏在窗口打饭的姑娘身上。姑娘叫张秀兰,圆脸盘上缀着几粒雀斑,辫子又粗又黑,是供销社的售货员。
乌娜吉抿嘴一笑,从腰间解下个狍皮小包:阿玛哈给的见面礼。包里装着块雕花的桦树皮,上面用炭笔勾了个人形——鄂伦春传统的姻缘符。
正午的阳光把林场空地晒得发烫。托罗布和格帕欠扛着刚剥的狍子皮走来,后面跟着个穿杏黄衫子的陌生姑娘。姑娘约莫十八九岁,腰间别着把精巧的猎刀,辫梢系着蓝布条——鄂伦春未婚女子的标志。
这是阿莉玛,托罗布用生硬的汉语介绍,我侄女,在县民族歌舞团跳舞。
阿莉玛大方地行了个礼,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手腕上戴着一串骨珠,走动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二愣子远远站着,解放鞋在泥地上搓出个小坑。
傻小子!老刘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巴掌拍在二愣子背上,人家姑娘能歌善舞,你总得露两手!
机会来得比预想快。下午三点,楞场传来消息:有头受伤的野猪闯进了伐木区。郭春海立刻组织狩猎队,特意带上了二愣子和阿莉玛。
我跟你说,野猪冲过来时要侧身闪...二愣子边走边比划,手里的五六半枪托蹭了满背的松脂。阿莉玛安静地听着,突然从腰间解下个皮囊,倒出些褐色粉末抹在众人鞋面上。
遮人味的,她用带口音的汉语解释,野猪鼻子比狗灵。
郭春海认出来这是鄂伦春猎人的秘方——用腐殖土和某种蘑菇粉调的。乌娜吉冲他眨眨眼,原来这相亲局还有考核的意思。
野猪踪迹在橡树林边变得清晰。蹄印深而乱,偶尔还有血迹——是头受伤的公猪,体重起码三百斤。托罗布蹲下检查蹄印间的距离,突然用鄂伦春语说了句什么。
他说猪群在迁徙,阿莉玛轻声翻译,今年橡子结得少,野猪要往南坡找食。
狩猎队分成两组。郭春海带乌娜吉和二愣子绕到上风口,托罗布他们负责驱赶。刚就位,远处就传来鹿哨声——是格帕欠在模仿母鹿的哀鸣。
灌木丛剧烈晃动,野猪群冲了出来!领头的公猪肩高近一米,獠牙上还挂着段铁丝网。它嗅到人类气味,立刻人立而起,小眼睛里闪着凶光。
二愣子的枪先响了。子弹擦过公猪耳朵,彻底激怒了这头巨兽。它低头冲来,速度快得像道黑色闪电!阿莉玛却出人意料地迎上去,在相撞前瞬间侧身,猎刀在猪肋间划出条血线。
受伤的公猪调转方向,直奔二愣子而去!千钧一发之际,乌娜吉的黑翎箭破空而至,正中野猪右眼。剧痛让这头猛兽原地打转,二愣子趁机瞄准它耳后——那是野猪最脆弱的位置。
枪响过后,公猪轰然倒地。阿莉玛第一个冲上去,用鄂伦春语唱了段古老的狩猎歌,然后掏出个小皮囊,往猪鼻子里倒了些什么——这是让灵魂安息的仪式。
好枪法。她冲二愣子竖起大拇指,辫梢的蓝布条在风中飘扬。小伙子耳朵又红了,手忙脚乱地给野猪放血,差点割到自己手指。
返程路上,乌娜吉悄悄拉住丈夫:阿莉玛相中他了。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只偷到鱼的山猫。
当晚的庆功宴上,老刘贡献了珍藏的北大仓。二愣子被灌得东倒西歪,却还记得给阿莉玛夹最嫩的里脊肉。姑娘大方地接过,回敬了一碗五味子酒——鄂伦春姑娘示好的方式。
听说张家闺女订婚了,老刘凑到郭春海耳边嘀咕,跟县里供销社主任的儿子...
郭春海望向窗外。月光下,二愣子和阿莉玛站在柴堆旁比划着什么,姑娘手腕的骨珠叮当作响。或许这就是山神的安排——最合适的姻缘,往往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新房檐下的鹿铃轻轻晃动。乌娜吉解开发辫,黑发像瀑布般垂到腰际。她腕上的银镯子碰在炕桌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是为新的故事写下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