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医院的消毒水味混着陈旧被褥的霉味,在狭小的病房里挥之不去。
郭春海睁开眼时,窗外正飘着鹅毛雪,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
他的视线慢慢聚焦,最先看清的是挂在铁架上的葡萄糖瓶子,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往下坠。
醒了?
声音从右侧传来。郭春海转动僵硬的脖子,看见乌娜吉蜷在木头椅子上,身上裹着件旧军大衣。
少女的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嘴角却扬起明媚的弧度。
我...他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乌娜吉立刻端来搪瓷缸子,扶着他的后颈喂水。
温水滑过喉管的感觉让郭春海想起春天解冻的溪流。
他注意到少女的手指关节红肿着,虎口处还结着血痂——是那天在冰窟悬崖边被皮绳勒伤的。
几天了?他轻声问。
三天半。乌娜吉把缸子放回床头柜,柜面上摆着吃剩的半个玉米面窝头,已经硬得像石头,医生说你是伤口感染加上过度疲劳。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还有...轻微中毒。
郭春海试着抬胳膊,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让他肌肉发抖。被子下的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连呼吸都需要刻意用力。
别动。乌娜吉按住他想要掀被子的手,刚退烧,虚着呢。
正说着,病房门被推开,穿白大褂的女护士端着托盘进来。她看了眼醒来的郭春海,转头对乌娜吉说:丫头,去食堂打点热粥吧,他这会儿能进食了。
乌娜吉犹豫了一下,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塞到郭春海枕边:阿坦布给的参片,含一片再喝粥。说完匆匆拎着饭盒出去了。
护士边换吊瓶边念叨:这姑娘三天没合眼,给你擦身子换衣服,连导尿都是她帮着...
导尿?郭春海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可不!护士麻利地扎着针,你烧糊涂那会儿,又踢又打,四个男护工都按不住。那丫头不知在你耳边说了啥,你立马就安静了。
换完药,护士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补了句:人家还没过门吧?这样的媳妇儿,打着灯笼都难找。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郭春海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痕迹,思绪飘回冰窟那一幕——棕熊、塌陷的冰层、乌娜吉死死拽住皮绳的手...记忆最后的片段是那些金属碎片,闪着冷光的、从自己喉咙里吐出来的...
门轴一声响。乌娜吉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回来,发梢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她把饭盒放在床头,搓了搓冻红的手指:食堂大师傅特意加了肉沫。
郭春海想自己坐起来,腰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乌娜吉见状,二话不说坐到床边,一只手环过他后背,像抱孩子似的把他托起来。少女的力气大得惊人,郭春海能感觉到她小臂上紧绷的肌肉线条。
粥是金黄的小米熬的,上面飘着油星和肉末。乌娜吉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气,睫毛随着气息微微颤动。郭春海突然发现她的眉毛很特别,不是时下流行的细弯眉,而是天然的剑眉,眉尾稍稍上扬,透着股英气。
看什么?乌娜吉注意到他的目光,耳尖微微泛红。
你好看。郭春海脱口而出。
勺子一声磕在饭盒边上。乌娜吉的脖子都红了,却强作镇定地又舀了一勺:烧糊涂了?尽说怪话。
一碗粥见底,郭春海总算有了些力气。他试探着活动脚趾,发现至少下肢知觉正常。正想掀开被子看看腿,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是三天没排泄的身体在抗议。
怎么了?乌娜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
郭春海尴尬得想找地缝钻进去:...便盆。
少女二话不说,从床底抽出白瓷便盆,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她拉上病床周围的布帘,转身就要帮郭春海解裤带。
我自己来!郭春海慌忙按住她的手。
乌娜吉叹了口气,把便盆塞到他手里:那你来。我去打盆热水。说完转身出了布帘。
郭春海颤抖的手指半天解不开病号服的绳结。好不容易解决了内急,他已经满头大汗,像是刚跟熊搏斗过一场。乌娜吉端着热水回来时,他正狼狈地试图把便盆塞回床底。
给我。少女接过便盆,神情自若得像在端一碗普通饭菜,医生说你至少一周不能下床,这些事...别逞强。
热水擦身时,郭春海紧闭着眼睛不敢看她。乌娜吉的毛巾擦过他肋骨上的旧伤疤,那是重生前在部队留下的。少女的手指突然顿了顿:这道疤...以前怎么没注意?
小时候摔的。郭春海随口搪塞。
乌娜吉没再追问,但擦到小腿时又停了:这处呢?像是...弹痕?
郭春海心里一下。这是前世参加边境巡逻时中的流弹,没想到也带到了这具身体上。正想着怎么圆谎,病房门突然被撞开,二愣子的大嗓门响彻整个房间:
海哥!你可算醒了!
布帘地被拉开,二愣子、赵卫国和阿坦布齐刷刷站在床尾,手里拎着网兜装的水果罐头和麦乳精。郭春海这辈子没这么感激过这个冒失鬼的出现。
你们怎么来了?他赶紧扯了扯被子。
来接你们回去啊!二愣子把网兜往床头柜一放,屯里人都等着呢,老孟还说要摆酒...
阿坦布咳嗽一声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桦树皮小包:萨仁婆婆让带的药,一天三次。
乌娜吉接过药包,趁机把便盆塞到床底更深处。赵卫国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海哥,知道你在冰窟吐出来的是啥吗?
卫国!阿坦布厉声喝止。
公子哥缩了缩脖子,还是忍不住嘀咕:化验结果说是铅汞合金...像是旧电池的碎片...
郭春海心头一震。冰窟底下果然有日军遗留物!重生前的档案记载,1985年曾有猎人在这一带发现过日军化学仓库,里面堆满了锈蚀的电池和仪器。
乌娜吉突然站起身:病人需要休息。她语气平静,眼神却冷得像冰,明天再说这些。
众人识趣地告辞。二愣子临走前偷偷塞给郭春海一个小纸包,挤眉弄眼地做了个补身子的口型。打开一看,是几根晒干的鹿茸片,闻着有股腥甜味。
夜幕降临,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滴答的声音。乌娜吉在椅子上铺开军大衣,准备继续守夜。郭春海拍了拍病床空出来的半边:上来睡吧。
少女瞪大眼睛,活像被邀请进狼窝的兔子。
又不是没一起睡过。郭春海笑道,在老金沟那会儿...
那能一样吗?乌娜吉小声抗议,却还是红着脸躺了上来。病床很窄,她只能侧着身子,后背紧贴着墙壁,生怕碰到他。
郭春海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她。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少女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忽然发现她右眼角有颗很小很小的痣,平时被睫毛挡着看不见。
那天...他轻声问,你在悬崖边跟我说了什么?
乌娜吉的睫毛颤了颤:鄂伦春古语。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意思是...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郭春海的心脏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他伸出仍然无力的手,笨拙地覆在乌娜吉手上。少女的手很凉,掌心还有未愈的勒痕。
等我好了...他哑着嗓子说,咱们去县里扯证吧。
乌娜吉没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指。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出奇,像是含着一整个星空的温柔。窗外,1984年的春雪静静飘落,覆盖了老金沟的山林,也覆盖了冰窟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