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翻挂历,哗啦啦就到了腊月。天儿还是冷,可风里带着股躁动劲儿,不像前阵子那么死气沉沉了。离年越近,市场里人越多,一天比一天热闹。卖年画的、卖灯笼的、卖鞭炮的、卖新衣裳布料的……摊子一个挨一个,红的绿的,花花绿绿,晃得人眼花。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小孩哭闹声,混成一片,吵得人脑瓜子嗡嗡响,可这吵闹里,透着一股子活泛气,是盼头。
我这小摊子,也跟着沾了光。自打听了林昊的话,去火车站那边新市场进了批时髦头花、发卡,生意眼见着好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们,忙活了一年,都舍得花几个零钱,买点新鲜花样打扮自己,好过年。我摊子前头,人也比往常多了,有时忙起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饭更是扒拉几口就完事。累是累,腰酸背疼,可摸着兜里渐渐厚实起来的毛票,心里是踏实的,甚至有那么点……扬眉吐气的痛快劲儿!
力力和小花也快放寒假了,这几天正紧张地准备期末考试。俩孩子懂事,不用我催,放了学就趴在摊子后面的破木箱上复习功课。力力到底是大了,知道用功,小眉头拧着,一遍遍背课文、算算术。小花也乖,拿着半截铅笔头,在旧本子上写字,一笔一划,认真得很。天冷,俩孩子的手都冻得通红,我心疼,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副最便宜的毛线手套。他们戴上,高兴得像得了啥宝贝。
看着孩子们用功的样儿,我这心里头,就跟三伏天喝了碗凉绿豆汤似的,舒坦!再累再难,只要孩子争气,日子就有奔头!啥张左明,啥糟心事,都给我滚远点!我吴香香,靠自个儿双手,照样能把孩子拉扯好!
林昊还是隔三差五地来。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傍晚我快收摊的时候。他来了,也不多待,就靠在摊子边闲聊几句。有时带点吃的,几个热包子,或者一包刚炒香的瓜子,塞给孩子们。有时啥也不带,就问问生意咋样,孩子学习紧不紧张。
起初我还别扭,总觉得欠他情,不好意思。可他态度自然得很,好像老邻居串门,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慢慢地,我也习惯了。有个人说说话,还是个见识广、说话在理的人,这冷冰冰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不再穿那件扎眼的黑皮夹克了,换了件半旧的藏蓝色羽绒服,看着普通了不少,但人还是精神。他不再开那辆白色桑塔纳来市场,说是路窄不好停,改骑自行车了。这让我心里稍微自在点。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市场里更热闹了,空气里都飘着股糖瓜的甜味儿。我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天擦黑,人才渐渐少了。我刚喘口气,准备收摊,就看见林昊骑着辆二八大杠过来了,车把上挂着个网兜。
“还没收呢?”他支好车子,笑着走过来,“今儿小年,生意好吧?”
“还成,忙晕了。”我捶捶酸痛的腰,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疲惫,也有点笑意。
“猜你就忙得没空吃饭。”林昊把网兜递过来,“路过熟食摊,买了点酱肉和烧饼,还热乎着,你跟孩子们凑合吃一口。”
我心里一暖,也没再推辞,接了过来:“又让你破费。”
“几个烧饼值当啥。”他摆摆手,很自然地帮我收拾摊子上散乱的货品。力力和小花看见他,脆生生地叫“林叔叔”,林昊摸摸他们的头,问考试准备得咋样。
收拾完摊子,天已经黑透了。市场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我们娘仨和林昊。寒风呼呼地刮,但站在摊子旁,闻着烧饼和酱肉的香味儿,竟不觉得那么冷了。
“娘,我饿。”小花小声说。
“走,回家吃。”我拉起孩子的手,对林昊说,“林昊,天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
“嗯,就走。”林昊推着自行车,跟我们一块往市场外走。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香香,有件事……想着还是跟你说一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扭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下,他侧脸有点模糊,看不清表情。
“啥事?”我问。
他顿了顿,才说:“我……其实结过婚。”
我脚步一顿,心猛地缩紧了!结过婚?他……他有老婆?那他还三天两头往我这跑?算咋回事?我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失望,是生气,还是……一丝被欺骗的委屈。
林昊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僵硬,赶紧接着说:“不过,已经离了。快两年了。”
离了?我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啥……离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林昊推着车,看着前方黑黢黢的路,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啥情绪:“性格不合吧。她嫌我整天在外面跑,不顾家。我想要个孩子,她……她不愿意生。吵了几年,都累了,就散了。没吵没闹,好聚好散。”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我这心里头,却翻江倒海一样。离过婚?林昊这样的男人,也会离婚?在我印象里,他爽朗、能干、见识广,咋也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同时,我心里那点莫名的紧张和委屈,又悄悄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复杂感觉。原来,不光是我吴香香命苦,林昊这样看着光鲜的人,背后也有不为人道的难处。
“哦……是这样。”我不知道该说啥,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跟你说这个,没别的意思。”林昊转过头,看着我,目光在夜色里显得很诚恳,“就是觉得……咱们也算熟人,这些事,不该瞒着你。免得你……从别人那儿听些闲言碎语,再误会啥。”
他这话,像一股暖流,悄没声地淌进我心里。他这是……在跟我交底?怕我误会?
我心里有点乱,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开了胶的旧棉鞋,没吭声。
“走吧,天冷,别冻着孩子。”林昊没再继续说,推着车往前走。
我默默跟在他旁边,力力和小花乖巧地拉着我的衣角。寒风还是那么刺骨,可我心里却乱糟糟的,一点不觉得冷。林昊离婚了……他是个单身男人了……他跟我说这个,是啥意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脸上就有点发烫。吴香香,你瞎想啥呢!人家是啥人?你是啥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离过婚咋了?人家有车有房有本事,想找啥样的找不着?能看上你个拖油瓶的穷寡妇?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可……可他为啥要跟我说这些呢?就为了不让我误会?
一路无话。到了我租住的那个破旧的大杂院门口,我停下脚步:“林昊,我们到了,你……你快回去吧。”
“行,你们快进去吧。”林昊点点头,却没立刻走,“年关跟前,市场乱,偷鸡摸狗的也多,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收摊早点,钱揣好。”
“哎,知道了。”我应着。
他看着我和孩子进了院门,才骑上自行车,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冰冷的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心里那池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水,又被投进了一块大石头,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林昊……离婚了……他……
“娘,林叔叔给的酱肉真香!”小花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摸摸她的头:“走,回家,娘热给你们吃。”
屋里又冷又暗,我点上煤油灯,把酱肉和烧饼放在锅里熥了熥,满屋子都是肉香味。力力和小花吃得狼吞虎咽,小脸上满是幸福。
我看着他们,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不管林昊是啥意思,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个年过好,把两个孩子照顾好。其他的,想多了,都是烦恼。
可是,林昊那句“性格不合,好聚好散”,却像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发了芽。原来,婚姻……也是可以“散”的?而且,还能“好聚好散”?
这个念头,让我对那个死死捆着我和张左明的那纸婚约,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厌恶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年关越近,日子越忙。可我心里,却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光。虽然前路还是看不清,但至少,身边多了点暖意,心里,也悄悄生出了点……以前从不敢想的盼头。
这个年,或许,不会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