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走了没几天,地里的稻子黄了梢,该收了。我天天起早贪黑,泡在水田里割稻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心里却憋着一股劲。收了这季稻,好歹能多几口粮食,冬天能好过点。弟弟带来的那点暖意,像颗火种,在我冰冷的心里埋着,让我觉得日子还有点盼头。
可老天爷,从来就不肯给我一口顺气儿。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了,没那么毒。我刚割完一垄稻子,直起腰捶捶后背,准备歇会儿。张力在地头玩泥巴,小脸上蹭得一道一道的。村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狗叫得特别凶,还有不少人往村口跑,像是出了啥大事。
我心里莫名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放下镰刀,拉起张力:“力力,走,咱回家。”
还没走到村口,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堆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纷纷。我拉着孩子,想绕开走,却听见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呀!快看!那不是张左明吗?他回来了!”
张左明?我猛地停住脚步,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差点喘不上气。他回来了?这个死鬼,消失了这么久?生死不知,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往前挤了挤,想看清楚。这一看,我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浑身的血都凉了。
村口那棵老樟树下,站着的不止张左明一个人!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件碎花的确良衬衫,肚子明显隆起,看着得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张左明一手拎着个破旅行包,另一只手,竟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女人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往老张家院子的方向走,那亲热劲儿,刺得我眼睛生疼!
村里人像看大戏一样围着他们,眼神复杂,有惊讶,有鄙夷,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有人小声嘀咕:“哎哟喂!张左明可以啊!在外面混出相好的了?还揣上崽了!”
“啧啧,你看那肚子,不小了!吴香香还在家给他守活寡呢!这算什么事儿啊!”
“这下老张家可热闹了!王桂花那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听着这些议论,看着那对旁若无人的男女,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耳朵里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死死攥着张力的手,指甲掐进了肉里,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张左明……他回来了……带着个大肚子的女人回来了……他把我当什么?把张力当什么?我们娘俩在他眼里,算什么?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了。我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往上涌。
“娘……你咋了?”张力被我攥疼了,怯生生地抬头看我,小脸上满是害怕。
我猛地回过神,看着儿子清澈又惶恐的眼睛,心像被刀绞一样疼。我赶紧松开手,蹲下身,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事,力力,娘没事……咱回家……”
我抱着孩子,像逃难一样,低着头,踉踉跄跄地往偏屋跑。身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背上。我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只想快点躲回那个虽然破败、但至少能遮羞的屋子里。
刚跑到院门口,就听见正屋那边传来婆婆王桂花尖利刺耳的哭骂声:“你个天杀的死鬼啊!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死外面算了!你还带个野女人回来!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啊!我们老张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啊!”
紧接着,是公公张老栓破锣嗓子、带着哭腔的怒吼:“畜生!你个畜生!我们老张家没你这样的种!你给我滚!滚出去!”
然后是张左明满不在乎、甚至带着点得意的声音:“嚷嚷啥?嚷嚷啥?这是我媳妇!明媒正娶的!肚子里怀的可是我张左明的种!比那个丧门星强多了!”
“媳妇?我呸!”婆婆的声音更高了,“哪个窑子里钻出来的破烂货?也配进我张家的门?你给我把她弄走!不然我……我跟你拼了!”
“弄走?凭啥?”张左明冷笑,“这我家!我想带谁回来就带谁回来!那个吴香香,你们爱留就留,不爱留就让她滚蛋!反正我有儿子了!”
我站在偏屋门口,听着那边传来的争吵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明媒正娶?有儿子了?让我滚蛋?原来……原来他早就打算好了!他在外面逍遥快活,生孩子,把我们娘俩扔在这个火坑里自生自灭!现在,他带着新欢回来了,要登堂入室,要把我们扫地出门!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就真成了他们眼里的笑话了!
张力紧紧抱着我的腿,小身子也在发抖,吓得不敢出声。
正屋那边的吵闹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和那个女人尖细的哭叫声。整个张家院子,乱成了一锅粥。
我慢慢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哭没用,闹也没用。张左明能做出这种事,就根本没把我们娘俩当人看。婆婆公公?他们只会觉得丢脸,说不定还会把火撒到我头上。
我拉着张力,默默走进偏屋,关上门,把那令人作呕的喧嚣隔在外面。屋里,依旧冰冷,破败,但此刻,却成了我唯一能藏身的角落。
我坐在炕沿上,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巨大的不安,小声啜泣着:“娘……爹……爹不要我们了吗?”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不要了?他何曾要过?从嫁给他那天起,我在他眼里,恐怕就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
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洞。原来,所有的忍耐,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期盼,到头来,都是一场笑话。我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是个多余的,碍眼的,随时可以被取代的。
绝望,像黑色的淤泥,一点点淹没了我。但在这极致的绝望深处,却有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在悄然凝聚。
张左明,你够狠!你把我最后一点念想,都彻底掐灭了!好!很好!从今往后,我吴香香,跟你们张家,恩断义绝!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这个家,这个所谓的“丈夫”,已经不值得我任何留恋。剩下的,只有恨!彻骨的恨!
我低头,看着怀里渐渐止住哭泣、睡意朦胧的儿子,眼神变得异常冰冷和坚定。
力力,别怕。娘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挣一条活路出来!张家欠我们的,娘要他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