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的海风夹杂着酒的味道，这味道让一对恋人彻底醉了，跟他们一起醉的，还有龙口村的大队书记李文昌。
此时此刻，满身酒气的李文昌就在高秀平家里，刚才与曲万生还进行了一场思想层面的生死博弈，最终双方达成一致和解，敲定了李守业和高秀平的婚事。
李守业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李德昌攥着彩礼的手不停颤抖，三张十元纸币像烙铁般烫手。
他再一次把彩礼双手递在曲桂娥面前:“妹子，别嫌少，这是礼数，不能漏步。”
曲桂娥接钱的手悬在半空，像被蜘蛛粘住的蜻蜓，三十块钱的重量压得她手腕发青。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接彩礼的时候，高秀平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哪来的酒气啊？都把我熏醉了。”
看到满屋子人，她有些尴尬:“哦！这酒挺香的，闻着就知道，是好酒。”
李守业看到高秀平，一丝兴奋在脸上闪现:“我不小心把酒瓶摔碎，你看这事，都怪我。”
他说完转过头来，眼神在每个人的身上扫射一遍，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是我不小心把酒瓶摔碎的，都怪我太毛手毛脚。”
众人都明白李守业的良苦用心，这种场合，如果把事情揭穿，双方都没面子。
高吉梁赶紧蹲下身子帮忙清理玻璃渣:“没事没事，守业这一激动，就心不在焉了，有情可原。”
高秀平没有把注意力过多放在酒上，她把目光聚焦在李德昌和曲桂娥身上:“娘，你看起来不高兴啊，发生什么事了？”
高吉梁知道妹妹心直口快，赶紧接过话:“秀平，没事没事，这是守业父亲，李伯，这是守业的老叔，李书记。”
高秀平的问候声轻松自然:“李伯好！李叔，哦，李书记好！”
李守业感激地望着高吉梁:“看我，都忘了介绍。”
高吉梁忙打圆场:“没事没事，没那么多礼数，又不是搞外交。”
李守业心想，这么好的同事当舅哥，真好。他自己没有兄弟，真心希望有人帮衬着，朋友多了不迷路。
屋子里的气氛被几个年轻人的对话润滑一下，松动许多。
曲桂娥把高秀平拽到身旁，小声说:“秀平啊，你李伯带来彩礼钱，你看这彩礼？”
高秀平大大方方地说:“娘，人家给彩礼你就收着呗！你把我养这么大，人家一点心意，该收就收。”
曲桂娥总算伸手把彩礼钱接过来，李德昌如释重负，这点钱把他的身心压弯了，总算送出去，感觉像送出去一个赌注，未来的家族命运，可就在这儿媳妇手里。
曲桂娥接过钱后，不知道往哪里放，随手就塞到高秀平手里。高秀平没明白啥意思。
她刚才从生产队回来途中，听高玉贞的弟弟高吉金说，他家的大黑驴生了个小驴崽，三十块钱就卖。
高秀平早就想买头驴帮家里干活。如今自己要出嫁，推磨、压碾子这些活都得母亲自己张罗，如果有头驴，可以让驴驮着，能省不少劲。
想到这，她拿着母亲塞给她的彩礼，拽着李守业就往外走:“你跟我来，带你去看好玩的。”
高秀平把李守业带到高玉贞家里，不，应该说是高吉金家。此时的高玉贞早已经出嫁，跟王金双一起生活在王家窝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
高吉金正在用玉米面和水喂大黑驴，那头小驴崽趴在大黑驴的肚子底下拱着奶头。
小驴崽的叫声细得像根棉线，在大黑驴粗糙的皮毛上打了个死结。
李守业看着高秀平蹲在地上的背影，她的蓝布衫被风鼓起，像一面不肯投降的旗。
她就这样蹲着好久，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小驴崽。大黑驴奶水不够，小驴崽没吃饱。李守业看着着急的小驴崽，明显感到小家伙饥肠辘辘。
他想起自己在熊岳农业专科大学里学到的知识，学校里涉及的专业有畜牧业和林业知识，畜牧业课程对牛马羊等的饲养有详细的教程。
这些知识在书本上都是硬邦邦的文字，如今看到眼前的小驴崽，这些文字变活了:“小生命在没有奶源的情况下，一定要有应急预案，不然母体被掏空，幼崽也会耽误生长。”
李守业想了想，对高吉金说:“这小驴崽需要人工喂养，奶水不足会耽误生长，严重的还会得病。”
高吉金笑着说:“得病？这么小的家伙也会得病？”
李守业严肃认真地说:“跟大小没关系，饿坏了得胃病和营养不良都有可能。”
高吉金无奈地摇了摇头:“大黑驴自己吃不好，所以奶水不足，没有办法啊。”
李守业把书本上的知识重新变成教程:“用点米汤兑鸡蛋黄，记得不要蛋清，捣碎了喂小驴崽，让它吃饱了，你看它饿着肚子，那样子，多可怜。”
高秀平问:“鸡蛋清不是蛋白质吗？为什么不能喂？”
李守业说:“有些幼崽对蛋清过敏，怕喂出毛病。”
高吉金一听这么麻烦:“秀平，你不是说要买小驴崽吗，你领回家养吧？”
高秀平正有此意，她问李守业:“没有奶能养活吗？”
李守业想了想说:“能，但是最好别一下子断奶，可以每天吃一两次奶，然后配合人工喂养，只要细心照料，没问题。”
高吉金听说可以人工喂养，高兴地说:“秀平，就这样定了，三十块钱你领走吧，每天带它过来吃一次奶，满月了再断奶。有它在这，大黑驴没精打采的。”
高秀平和李守业把彩礼变成小驴崽，两人高高兴兴领着小驴崽往家走。
高秀玲一大早上就到大伯高殿玉家准备饭菜，中午留李家父子吃饭，怎么说都是定亲宴，得拿得出手。
高殿玉本来是想早上一起过来的，听说曲万生来了，他就打消念头。
刘巧翠其实不希望高秀平嫁出去，她一直惦记着把高秀平许配给自家侄子。
她好几次在曲桂娥面前提到自己的侄子，长得英俊帅气，在村里当赤脚医生。
曲桂娥也感觉挺合适，但是到了高秀平那里就被卡住:“长得好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我要有文化的，能给我精神食粮。”
于是刘巧翠就等，心想等高秀平年龄大了没人要，正好让她侄子娶回家。
高秀玲来找她帮忙做饭的时候，刘巧翠心想机会来了:“我看你能嫁出去，我还不信了，你就等着吧。”
刘巧翠和高秀玲一起忙活，高梦娇和高殿玉帮忙打下手，吴迪也带着孩子过来，高梦娇就换成看孩子的工作，让吴迪跟母亲唠唠嗑。
高殿玉数了数中午吃饭的人头数，到邻居家借碗筷和桌子，高秀平定亲的事马上在屯子里传开，都说高秀平被大学生看上了，真了不起。
高家宝浑身痒痒肉，没有消停的时候，高梦娇一时没注意，他就把妹妹高净芳推倒在院子里，惹得净芳哇哇大哭。
高殿玉出去借碗筷，回来的时候又传出乐子，高秀平把三十元彩礼钱变成小驴崽，在大学生的指导下人工喂养小驴崽。
大家都当成好玩的事情传开，高秀平这女娃子就是点子多，什么事到她这里都变成传说。
刘巧翠听说后感觉太不靠谱:“咱家秀平真实在，这彩礼钱还没捂热，就花出去了，这要是不成咋办？”
高殿玉不让她说不吉利的话:“这彩礼都给了，咋能不成？你别胡咧咧。赶紧做饭吧。”
吴迪若有所思“听吉梁说，这一次差不多，两个人彼此都挺满意。”
刘巧翠掀开锅盖，雾腾腾的蒸汽里藏着她七八个没有说出口的坏主意。
高秀平拿着彩礼钱带李守业出去的时候，一屋子大人莫名其妙，但是谁也没提这个话茬。
李文昌不愧是领导干部，善于打破僵局:“看样子这两孩子都没意见，我们大人之间有啥想法都说说看，有话说在当面。”
曲万生接过话茬:“秀平这孩子个性强，我们家比较特殊，秀平在家里一直我行我素，去你们家恐怕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
曲桂娥补充说:“这孩子从小就挣钱养家，大事小事都是她说着算，有条件的话，最好让他们结婚后单过，避免产生矛盾。”
李德昌有些为难:“家里条件有限，单过需要有房子，这房子可是大事。”
李文昌轻松应对:“这有啥难，不是有厢房吗？好多人家的正房也不如我们家的厢房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文昌浑身仍然带着酒气，但是这酒气有一半是打碎的酒瓶里散发出来的。
这个书记很有特点，他几乎所有决策都是在酒疯中决定的，法律没有规定醉酒说话不用承担责任。
所以他说话超级有分量，说重了没人生气:“哎！喝大了，别跟他计较。”
如果说错了，就干脆不承认:“我说过吗？哎！那天喝酒不记得了，不作数哈！”
高秀平看着眼前的李书记，他说话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是鼻孔里的酒气喷出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水分大，不能当真。
她很难把这样的书记和她的恋人李守业联系在一起。可他们偏偏就是一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
高秀平不想跟他争辩，有啥好辩论的，你说你家牛棚比我们家正房好也行，书记家房子就是高人一等吧。
李文昌他们家现在住着祖上传下来的五间大瓦房。房子高大宽敞，地基比周围邻居的平房高出一米多，瓦房的外观看上去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
五间正房一字排开，中间是宽敞的公用厨房，左右各两间住屋。东面住着老大李德昌一家五口，西面则是老五李文昌带着六个孩子。
院子里左右两边各有三间厢房，厢房里收拾亮亮堂堂，各自住着几个大孩子。院子中央铺着青石板，角落里还摆着两口水缸，缸里养着几尾红鲤鱼。
这样的房子在龙口村下龙口屯数一数二，这样的大户人家也很少见。
只是，李家表面上住在一起，实际上早已经分灶吃饭。
自从李文昌当上大队书记，生活条件明显改善，经常会有人送来鱼肉蛋啥的。开始的时候，孙桂英以自己身体不好需要补养的名义，把好吃的留下来。
吃饭的时候，孙桂英说自己胃口不好，吃不了大锅饭，不上桌一起吃。等过了饭点，大人孩子都吃饱了，她开始做小灶，喜欢谁就分给谁吃，久而久之，家里人都开始讨好她。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期，到饭点的时候，吃饭的人越来越少，谁都不想吃大锅饭，都想等着吃小灶。到最后，因为小灶的事情大打出手。
没办法，李文昌借着酒气，宣布分灶吃饭，从此一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吃不同锅里的饭菜。
做饭的时候，她们尽量错开时间，不然会拥挤不堪，而且有些不方便。不过，经常有时候会碰到一起，也挺热闹，有书记大人维系关系呢。
李书记很享受这种生活，他称这样的家庭是求大同存小异。
暂且放下李家不谈，继续说高秀平和李守业相亲的事情。
刘巧翠在家里把饭忙活差不多了，亲自去喊人吃饭，她想瞅准机会挑拨一下，把这门亲事搅黄，那样她的侄子就能顺理成章娶高秀平，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进院门就听她嚷嚷:“听说李家是当官的，我们小门小户真是受宠若惊啊。”
曲桂娥迎出去，把刘巧翠引进屋子:“这是我们自家大嫂，今天她在家里为你们准备简单的饭菜，待会儿我们过去吃点家常便饭。”
李文昌首先表示感谢:“有劳高家嫂子，感谢感谢。”
李守业有些拘谨:“大娘，让您受累了。要不然，我和秀平也过去帮忙吧？”
李守业说完，回过头看向高秀平。
高秀平立马会意，两人一起出门向刘巧翠家走去。
曲桂娥又向刘巧翠一一介绍:“这是李家大哥，这是他老兄弟。”
刘巧翠挨个问候之后，眼珠子一转，开始敲边鼓:“李家兄弟，我们家秀平可是厉害的丫头，自小被当男孩子养，脾气倔着呢。”
李德昌看出这家嫂子嘴皮子厉害，便安抚两句:“高家嫂子，我们家守业性格开朗，凡事想得开，你就放心吧。”
刘巧翠见这条不行，再来，不信找不到一条理由:“可惜我们家秀平读书少，怕是嫁过去被你们小看。”
李文昌没想到这家嫂子倒是有自知之明，想到他心里去了，可是眼下的情况不容许他做决定，只能敷衍了事:“这个问题，孩子们自己决定，我们当家长的，也不好说啥。”
刘巧翠一听这话，有门，这不是明摆着大人不同意，又没办法拒绝孩子吗？
她看了看曲桂娥:“她二婶，正好两个孩子没在跟前，我觉得这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草率决定，这两孩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不该勉强往一块凑合。”
她话一出口，屋子里的气氛就僵住了，李德昌没见过这种阵势，这是明着挑拨离间啊，神操作，她究竟在帮谁说话呢？。
曲桂娥有些沉不住气:“她大娘，孩子们的事有他们自己做主吧，现在都啥年月，自由恋爱，我们管不了那么多。”
刘巧翠及时反驳:“可不能由着孩子自己说着算，他们懂啥？”
曲万生看不下去:“她大娘，你这是要干嘛？难不成你想让秀平也找个放牛的？”
李文昌摸不清刘巧翠的心思，感觉挺有意思的一家人，到底唱的哪一出？他此时的酒劲早过了，脑袋异常清醒:“高家嫂子，我也觉得两个孩子经历不同，有些担心。
“但是，我大侄子有主见，认死理，他看准的人，别人说啥都没用。”
刘巧翠心想，这两个孩子都一样？我还就不信了，等着瞧吧，看我的嘴皮子功夫。
“李书记，我是听明白了，感情我们家高攀了，原来你们大人不同意，只是孩子们自己一意孤行。”
曲桂娥听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啊，刚想反驳，曲万生使了个眼色，她就没说话。
一直没插话的李德昌表态:“高家嫂子，不是这样的，我们尊重孩子们的想法，我们家守业有他自己的判断，我相信他的眼光。这婚事双方已成定局。”
曲万生接过话茬:“对对，已成定局，订婚宴可以开始了吧？她大娘，你不会是怕我们吃你家饭，想把事搅黄吧？”
众人哈哈大笑，刘巧翠的话像淬了毒的缝衣针，一针一针往喜事上绣黑花，最终被一阵阵笑声淹没。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哪里哪里，酒席已备好，大家赶紧过去入座吧。”
刘巧翠领着众人往自家走去，心想，这顿饭不能白吃，我得想办法把他们拆开。
她在自己浅薄的外表下挖掘内心的万丈深渊，岂不知高秀平早已不吃她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