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高级社的机帆船第一次出海,柴油机的轰鸣声盖过了村民的叹息。
警察的到来,让安静的长胜小学掀起一场恰似柴油机的轰鸣。他们不由分说将外地老师带走,并告知,这名老师曾卷入一起诈骗案,属于在逃犯。
李兴年校长做了深刻检讨,并批准曲美学好好休息几天,调整情绪。
当时刘德安老师生病,司永鹏老师辞职从政,之前吴永正老师辞职的时候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师接替,学校里师资力量严重短缺,一个老师需要带好几个班的课程。
高秀平一个只上了不到一年学的半拉学生,居然滥竽充数当了一阵子代课老师,也是这个原因。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外地大学生前来支教,试听课不同凡响,深受老师和学生好评。
李兴年作为校长,录用一名代课老师不需要层层审批,于是逃犯顺理成章入职代课老师。教书育人的学校成了庇护逃犯的窝点,想想都后怕,好在不是杀人犯。
曲美学如遭雷击,呆立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千挑万选居然点中一名逃犯?她想不通,学校怎么会变成逃犯的窝点?
高秀平得知消息后,赶忙过来安慰她:“四姐,别太难过,等弄清楚真相再说。说不定他也是被人利用了呢。”
曲美学哽咽着说:“我怎么就没看出他有问题呢,我还那么喜欢他。”
高秀平拍拍她的肩膀:“谁能想到呢,这事儿也给咱们提了个醒,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有些人善于伪装。”
老师被带走后,曲美学像被抽走了魂,她不再流泪,也不再说话,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的老槐树,看到枯叶一片片打着旋儿飘落。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那双失了焦的眸子。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停滞了,凝固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高秀平安慰她:“四姐,还好没跟他继续下去,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曲美学反复念叨:“逃犯?他是逃犯?我居然跟一个逃犯……”
高秀平拉着曲美学的手:“他藏得那么深,谁能想到啊。你就当是一场教训,以后咱再找个靠谱的。”
曲美学整个人恍惚不定,她感觉没脸见人,尤其严重的是,她不想上班,怕同事们笑话。
高秀平看着曲美学这般模样,心里又气又心疼。气那老师欺骗曲美学,心疼曲美学受了这么大的打击。
曲万和得知女儿为了这件事情不上班,气得要打要骂,曲美学哪受得了,干脆辞职不干,破罐子破摔。
曲万和见说不动女儿,迁怒于人,他责怪高秀平没有起到好作用。
高秀平本来就对舅舅们有成见,为了勉强维护亲情伤害娄翰林,又见大舅此时蛮不讲理,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太不值得。
她干脆撕破脸皮:“大舅,你能钻到别人肚子里看清他肠子长啥样,还用得着在这指手画脚吗?”
曲万和气得直打哆嗦:“你这个疯丫头,居然敢跟我顶嘴,简直无法无天。”
高秀平不服气:“法在哪里呢?天是谁?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曲万和被他怼得直翻白眼:“你这小兔崽子,看我是太惯着你了……”
高秀平理都不理,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她心里痛快极了,没想到学会翻脸这么爽,早知道早该翻脸,何必活得那么累!憋屈的日子太难熬,以后不会再憋屈,该翻脸就翻脸!
曲美学真的辞职不干,高秀平担心她想不开,每天都陪着,带她去海边散心,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在高秀平的陪伴下,曲美学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没过多久,高秀平发现,曲美学经常愣神,不爱说话,常常会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
当那阵神秘的恶心感毫无征兆的涌上喉咙,曲美学僵住了。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平坦依旧,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生根。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她,欺骗与背叛的灰烬里,竟意外地萌发出一个全新的只属于她的生命。
恐惧、羞耻、茫然……最后竟奇异地沉淀成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欲。这不是爱,是绝境中抓住的唯一稻草,曲美学怀孕了。
听到怀孕二字,高秀平脑袋嗡的一声,脱口而出:“认我头上!就说孩子是我的!”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住了。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像探照灯一样灼人。
她看到了曲面学眼中瞬间迸发的惊愕、抗拒和深切的愧疚,也感受到了这提议背后那足以将她拖入深渊的沉重。
消息不胫而走,曲万和兄弟二人感觉颜面扫地。八十多岁的孙氏得知消息后气得差点昏过去,颤抖着手指着曲美学:“你……你,让咱家的脸往哪搁!”
曲万和更是暴跳如雷,扬言要把曲美学赶出家门。曲桂娥心疼侄女,在一旁苦苦哀求:“大哥,美学已经够可怜的了,您就别再逼她了。”
高秀平也站出来护着曲美学:“大舅,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决问题。”
曲万和冷哼一声:“能有什么办法?让她把孩子打掉,以后别再丢人现眼!”
曲美学泪流满面,双手护住肚子:“不,我不要打掉孩子,这是一条生命。我要把他生下来。”曲美学保护唯一属于自己不掺杂欺骗的东西的母性本能自然爆发出来。
曲万和暴跳如雷:“什么?你要生下来?你还让我活不?我这老脸往哪搁?你给我滚出家门,爱生到别处生去,我没你这个女儿!”
曲美学听到父亲如此绝情的话,身子一颤,差点瘫倒在地。高秀平赶紧扶住她,对着曲万和喊道:“大舅,您别这么狠心,四姐已经够难受的了。”
曲万和气得转身回屋,重重地关上了门。曲桂娥无奈地叹了口气,“美学啊,我们走。”
钱丽哭哭啼啼拦住:“美学,听娘一句劝,不能留这孩子啊!”
曲美学态度坚决:“娘,我可以不结婚,但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钱丽为难第说:“孩子,你爹他,他,他不会答应的!”
曲万和在里屋声嘶力竭地喊道:“要生孩子就给我滚出家门!给一个逃犯生孩子,我这老脸往哪搁?滚!滚得越远越好!”
曲桂娥带着侄女回自己家:“人在哪,家就在哪,小姑的家就是你家。那个破家咱不稀罕。当年我曾多次想要逃离,没那个勇气。”
高秀平小心地问:“四姐,你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
曲美学说:“是的,我就喜欢孩子,我真那么想的,我可以不结婚,但是不能没有孩子。不当母亲的女人不算完美女人。”
高秀平想了想说:“那就按我说的,就说孩子是我的,我不要什么名声,而你不一样,你还要找工作呢!”
曲美学猛地摇头,泪水终于决堤:“不!秀平,我不能再把你拖下水!这锅……太沉了,会压垮你!”
她紧紧护住小腹,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决绝的光,“我走!离开这里!天大地大,总有我和孩子一口饭吃!”那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曲桂娥则表示支持:“当年我也想过离家出走,自己没胆量,现在想想,走出去还能饿死吗?总比憋屈一辈子强,活着就有希望!”
曲美学得到小姑的支持,来了精神:“小姑,我三姑在牡丹江那地方过得咋样?我想去那里。”
曲桂娥想了想说:“牡丹江没有辽宁这边经济条件好,但是你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去那里先安个家也行,你四姑在沈阳倒是挺好,离家近点。”
曲美学说:“我还是去牡丹江吧,离家越远越好。”
在高秀平和曲桂娥的支持下,曲美学收拾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高秀平放心不下,匆匆跟着去了火车站。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喷吐着浓白的烟雾,像一头即将远行的巨兽。
曲美学单薄的身影挤在狭小的车窗后,用力地向月台上挥舞着手臂。
高秀平追着缓缓移动的火车,海风灌满了她的衣襟,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她的呼喊声:“四姐,到了来信_!”
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声无情地吞没了尾音,也碾碎了高秀平的心。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列载着她至亲骨肉和巨大秘密的铁皮长龙,一点点融入北国铅灰色的天幕,只留下两条冰冷的铁轨,伸向未知的远方。
回到家,曲万和还在为曲美学离家出走的事生气,对高秀平也没好脸色。
高秀平没理会他,她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没想到孙氏倒来劲了,把曲美学离家出走的事情怪罪到高秀平头上:“你这疯丫头,整天竟想些馊主意,美学如果出事我饶不了你。”
孙氏的责备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高秀平紧绷的神经上。
高秀平连日来的委屈、对舅舅的不满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如同被压抑的火山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奔突,寻找着爆发的出口。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在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理智:“姥姥,你不能重男轻女,是你要脸不要孙女,要怪就怪您儿子,是他没能力保护好女儿。”
孙氏生气地骂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还敢跟我顶嘴!”
高秀平理直气壮:“姥姥,你就是抓软柿子捏,我可不像我娘好欺负,我娘就是傻,换成是我,才不会让你们卖女儿赚钱!”
“卖女儿赚钱?”几个字如同惊雷乍响,孙氏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指向高秀平,喉咙里发出咳咳的怪响,随即身体一挺,直直地向后倒去。
“姥姥!”
“娘!”
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撕裂了屋内的死寂。
曲万和慌忙扑上去掐人中,钱丽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策地去翻着压箱底的救心丸。曲万生不住地摇头,跑出去找大夫。
高秀平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刚才那股冲天的怒气瞬间被冰冷的恐惧浇灭,只剩下茫然和后怕。
好在经过一番救治,孙氏悠悠转醒。她一睁眼就又要骂高秀平,曲桂娥赶忙劝道:“娘,您刚醒,别再动气了,秀平也是着急才口不择言。”
高秀平心里委屈,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姥姥,我刚刚不该跟您顶嘴,您消消气。”孙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经过这件事,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高连生知道后,赶忙过来安慰高秀平:“别往心里去,姥姥也是一时气糊涂了。”
高秀平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重男轻女,什么都怪到我头上。”
高连生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高秀平心里一暖,看着高连生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
高连生对高秀平的保护,助长了高秀平造反的意识,本来就反对高连生的姥姥和舅舅公开挑明态度。
曲万和语重心长地说:“秀平,关上门,我们才是一家人,高连生这孩子不行,赶紧分开!”
高秀平想都没想直接反驳道:“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们管,我偏要跟高连生好!”
曲万和气得拍桌子:“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高连生家条件不好,你跟他在一起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高秀平梗着脖子,毫不示弱:“我要的是感情,又不是钱!你们别老拿条件来说事儿,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曲万和吹胡子瞪眼:“感情能当饭吃?以后你们喝西北风去?”
高秀平冷笑一声:“就算喝西北风,我也乐意跟他在一起。你们别想拆散我们。”
孙氏在一旁听着,也跟着帮腔:“秀平,你姥姥我是过来人,听我们的准没错。高连生那孩子看着就不靠谱,心眼太多,你可别犯糊涂。”
高秀平皱起眉头,满脸不耐烦:“你们别再给我灌输这些老掉牙的观念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相信高连生,他会给我幸福的。”
曲万和气得不行:“你看美学怎样?不听话的下场,你也要跟着走她的路吗?”
高秀平本想一走了之,听大舅说“不听话的下场”几个字,她脑子转了一圈:“我娘听话,她听你们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她的下场好,是不是?”
高秀平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发完子弹,还不解气,又跟了一句:“姥姥,我娘听您的话,她的下场很好,是不是?是不是啊?你告诉我啊!”
高秀平疯了,她后面几句话是吼出来的,把屋顶都掀开。高秀平吼完后,屋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曲万和被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高秀平,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孙氏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再骂些什么,却被气得发不出声。
钱丽在一旁拉着高秀平的衣角,小声劝道:“秀平,别闹了,给你姥姥和大舅道个歉。”
高秀平却一把甩开她的手,目光坚定地扫视众人,“我没说错,我娘就是被你们所谓的听话害了。我不会再走她的老路,我的幸福我自己做主。”
曲万和缓了缓神,深吸一口气,“好,好得很!你要是执迷不悟,以后就别认我们这些亲人。”
高秀平毫不退缩,“不认就不认,没你们这样的亲人,我过得更好。起码不会被人卖了!”
孙氏再次听到“被人卖了”几个字,她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这一昏可把大家吓得够呛,曲万和慌了神,赶紧让人去请大夫。
高秀平看着再次倒下的孙氏,心里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后悔和自责。
“姥姥……”她上前想看看情况,却被曲万和一把推开。“你这个孽障,都是你害的。”曲万和怒目而视。
高秀平死也不服输:“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你没本事需要老人操心,老人也不至于卖女儿救儿子,你说到底是谁的罪过?”
曲万生从外面回来,他清清楚楚听到高秀平说的每一句话,羞辱和愤怒瞬间笼罩了曲万生,他大步上前,扬起手就要打高秀平。
“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竟敢如此放肆!”高秀平倔强地站在原地,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
就在曲万生的手快要落下时,高连生不知从哪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曲万生的手。“有什么事冲我来,别欺负秀平!”
高连生大声说道,眼神坚定。曲万生被他的举动激怒,和高连生扭打在一起。曲万和赶紧上前拉开两人,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这时,大夫终于赶来,可是为时已晚,孙氏目睹眼前的闹剧,一口气没上来,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