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幽微跳动,风夹着尘沙,从废墟般的边缘地带刮来,沙沙地吹过铁皮集装箱的棱角,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们已经在这片空洞边缘驻足整整一夜。
破烂的遮雨棚下,十几人围在火堆旁。火焰冒着呛鼻的黑烟,但他们无所顾忌。味道远比寒冷更容易忍耐。
“还有多远?”戴护目镜的男人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他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打破短暂的沉默。
他叫伊达,自从三天前,他就反复问起这同一个问题,像是一个无法放下执念的人。护目镜的镜片上布满划痕,却依旧遮挡不住他眼底的恐惧与迷茫。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火堆对面传来:“最多再有半天。布林格说了。”
说话的是疤脸女卡桑,她刚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干瘪的枯枝。火星飞起的瞬间,照亮了她那条从眼角斜到下颌的旧伤。
布林格蜷缩在她身后,半埋在一张破烂不堪的毛毯中。他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几乎整个人趴伏着,这是他在漫长流浪生涯中练就的特殊本事 —— 能通过细微的震动提前察觉危险。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呼啸自远方响起,像利刃切割空气。
几名孩子顿时惊恐地收缩身子,钻入母亲破旧的披风下。一名年轻母亲死死捂住怀中婴孩的嘴,生怕他哭出声来引来危险。
布林格眉头紧皱,但并未起身。他还在聆听。
就在这时,布林格的膝盖突然被轻轻碰了碰。他低头一看,裹着破旧毛毯的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神中满是期待与憧憬。
她她小心地张开手掌,露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在火光下泛着微光。
“哥哥,等我们到了新艾利都……就能像故事里说的那样,喝到冰镇的橘子汽水吗?”
布林格怔住。
他没立刻回答,因为他不敢撒谎。
沉默中,老妇人艰难地笑出声,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抚上女孩发顶,慈爱地说:“何止汽水,罗娅想要什么都有。”
布林格终于回过神来,把随身携带的那包压缩饼干掰成两半,塞进老妇人与小女孩手中。那是他一天的口粮,但他没说话。
女孩仰起小脸,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哥哥。”
“放心吧,大家,距离新艾里都不远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布林格站起身,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新艾里都宣称是奇迹之城,我们会得到庇护的,到时候就不用流浪了。” 他的话语给大家注入了一丝信心,众人的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布林格站起身,走到集装箱后,四下无人处。他低头,手指颤抖地解开外套。
解开衣服的瞬间,他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而悲伤。胸口与肋侧,赫然浮现出一片紫色的小结晶,像是某种光滑矿物,从皮肤底下生长出来,嵌进他的肉中。
它们闪着微弱的光,是被空洞侵蚀的象征。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捂住结晶处的皮肤。
他回头看了一眼火堆那边——那些孩子,那些母亲,老人,和正在等待希望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为了这群信任他的人,他必须坚持到抵达新艾里都的那一刻。
“大家早点休息吧。”他重新走回人群,强行扬起声音:“我们后半夜就出发,等到明天中午应该就会到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祷告,有人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也有人开始重新整理破烂的背包和工具。
伊达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复杂交错着迟疑与决绝,最终点了点头。
火堆旁,卡桑抬头看了布林格一眼,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头望向远方,仿佛已经能看见那座传说中的“新艾里都”。
夜深了,风止了,火堆也快熄灭了。
人群散落在残破的遮雨棚与集装箱周围,卷着毯子或裹着塑料布,在寒冷与疲惫中陷入浅眠。鼾声、轻咳与梦话交织。
就在这夜色最静的时候,一只眼悄然睁开。
是伊达。他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悄悄侧过身,目光在火堆边一一掠过。总是紧抱孩子的母亲;带着孙女的老妇人;靠着集装箱的卡桑……
月光透过破洞的遮雨棚,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唯有一个人没有靠近火堆。
布林格。
他蜷缩在最靠外的位置,靠着半塌的车厢,手还搭在自己胸前。睡得沉,毫无防备。
伊达轻手轻脚地站起身,他看向火堆另一侧,那里几个成年幸存者也慢慢睁开了眼,彼此对视,没有人说话。
是个默契,却令人寒心的默契。
卡桑睁开眼的时候,目光已变得冰冷。
“你们都知道了。”有个人终于说了话,是伊达,他声音低沉,“他已经被侵蚀了,迟早要变成怪物的!”
老妇人颤抖着嘴唇,泪水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可是,这一路毕竟是他保护我们…… 没有他,我们早就死在以骸手里了。” 她的声音哽咽,充满了不舍与感激。
“那你留着,和他一起去死吧。”卡桑冷冷打断,语气中没有怜悯,只有压抑至极的疲倦与冷漠。
话落之后,半晌没人再说话。
“我们不能拿所有人的命冒险!要是他半路变成怪物,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只有远处传来的以骸的嘶吼声,罗娅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懵懂地看着大人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残存的火光在黑夜中映照着他们的影子,一道道斜斜地落在地上,歪歪斜斜的。
老妇人绝望地看着他们,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滴在罗娅的头发上。罗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紧抱住老妇人,小声问道:“奶奶,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
这支幸存者小队靠着对‘新艾里都’的幻想活了下来——一座远离空洞、拥有食物与庇护的奇迹之城。
他们全靠这希望活了下来。
可现在,这希望的引路人,布林格,染上了他们最惧怕的诅咒。
“如果他变了怎么办?”
“我们无法再赌一次。”
“他一定会理解的。”
他们无法冒险和一个即将变成怪物的人同行,他若发作,谁也活不了。
凌晨时分,月光变得更加清冷。
一群人就这样沉默地收拾、分配口粮、确认武器与工具。他们绕开布林格的睡处,没有唤醒他,也没有告别。
“新艾里都就在前面。” 伊达望着远方,那里隐约闪烁着城市的灯光,“我们很快就能安全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又夹杂着难以察觉的愧疚。
“对不起。” 卡桑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别过头,不敢看布林格苍白的脸。
他们将布林格丢在荒草丛生的废墟中,转身离去。
没人再提起布林格。
连一句感谢都没有。
他被留在了荒野,独自面对危险和即将到来的被侵蚀的宿命。
他是他们最后的“英雄”,也是最后被抛弃的“危险品”。
……
火堆熄灭的时候,布林格才从噩梦中惊醒。
他伸手,却摸到一片冰冷的空气。他看向四周,风吹动破棚,里面空空荡荡。
他怔了一瞬,然后缓缓站起身,喉咙发干。他本能地走出窝棚,朝着地面望去——那里,有新鲜的脚印,一直到消失。
他明白了。
他没有大喊,没有奔跑,没有质问。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风中,抬起手,按在那一片紫色结晶之上,一切的原罪是他被侵蚀了,无论他之前付出多少,他依旧是会被抛弃的那一个。
他轻轻笑了一下,低低的,苦涩的。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不断牺牲。
即使,牺牲的,是那个曾为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冲进黑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