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夜,漫长而窒息。落羽在惊悸的浅眠中挣扎,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像鞭子抽在跪守在榻边的任余心上。烛火摇曳,将他猩红蟒袍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映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一个沉默的、自我囚禁的守护鬼影。
悔恨与失而复得的狂喜在任余心中激烈交战,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痛楚和不顾一切的守护执念。他看着榻上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也布满惊惧的苍白小脸,看着他额角狰狞的伤疤,看着那细瘦手腕上被自己按出的淤痕……每一处痕迹,都是他亲手刻下的罪证。
晨曦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棂,在殿内投下几缕惨淡的光柱。微光落在落羽紧闭的眼睑上,他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深黑的眸子猛地睁开!
依旧是熟悉的、无边无际的恐惧!瞳孔瞬间收缩,倒映着任余那张一夜未眠、憔悴又充满焦灼的脸。
“啊!”落羽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抽气,身体猛地向后缩去,双手死死抓住锦被,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整个人蜷缩进龙榻最深的角落,瑟瑟发抖,惊惧的目光死死锁住任余,仿佛他是随时会扑上来的恶兽。
任余的心瞬间被揪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脸上努力挤出最柔和、最无害的表情,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带着哄劝:“安落……醒了?别怕……是我……天亮了……”
他不敢靠近,只是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试图用最温和的目光安抚。然而,落羽眼中的恐惧没有丝毫减弱,只有更深的戒备和抗拒。
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任余眉头一皱,眼中寒光乍现,对着门外低喝:“滚远些!没有本督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寝殿十丈之内!” 门外的气息瞬间消失无踪。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落羽依旧在抖,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任余看着他那单薄的身子骨,看着他凌乱的寝衣,看着他额角被汗水浸湿的发丝……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怜惜与无措的情绪涌了上来。
“安落……”他尝试着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笨拙和小心翼翼,“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者……想不想……梳洗一下?”
落羽只是惊恐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身体细微的颤抖证明他还醒着。
任余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放得极慢,尽量不引起更大的恐慌。他走到殿角,那里放着一个早已备好的、盛着温水的金盆,旁边是柔软的巾帕和干净的衣物。
他拧干温热的巾帕,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然后,他拿着巾帕,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龙榻。每一步,都伴随着落羽更加急促的呼吸和身体向后缩的幅度。
“别怕……安落……”任余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只是……擦擦脸……会舒服些……” 他在榻边停下,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将温热的巾帕递出去一点,示意着。
落羽惊恐的目光在任余脸上和那块冒着热气的巾帕之间来回游移,充满了挣扎。本能的抗拒和对那点温热的渴望在眼中交战。最终,或许是那热气带来的微弱诱惑,又或许是任余眼中那极力压制的痛苦和祈求触动了他残存的某根神经,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一根颤抖的手指,飞快地碰了一下巾帕的边缘。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落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极其微小的一丝。
任余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忍着激动,保持着姿势不动,声音放得更柔:“对……就是这样……擦擦脸……不烫的……”
落羽犹豫了很久,才极其缓慢地、像对待一件极其危险的东西般,用指尖一点点勾过巾帕的一角,然后飞快地缩回手,用那块小小的、温热的布料,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擦了几下。动作笨拙又带着孩童般的稚气。
尽管只是这样微小的接触和笨拙的自理,却让任余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满足。他看着落羽用那块小巾帕擦着脸,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眼神里那纯粹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带着点新奇的空洞。
“真乖……”任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喃出声。这个词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乖?他从未想过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安落,无论是从前那个骄纵的皇子,还是现在这个被他摧毁的“孩子”。
就在这时,落羽擦脸的动作停下了。他似乎被锦被下什么东西硌到了,疑惑地皱了皱小脸。他掀开被子一角,小手在里面摸索着,然后,抓出了一个东西——一个褪了色、针脚粗糙、甚至掉了一只耳朵的旧布老虎。
那布老虎显然有些年头了,布料磨损得厉害,颜色暗淡,但依旧能看出曾经憨态可掬的模样。
落羽抓着这个破旧的布老虎,茫然地看了看,似乎有些困惑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抠着布老虎空荡荡的眼眶,又把它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小脸上没有任何回忆的神情,只有一种纯粹孩童般的好奇和探究。
然而,当任余的目光落在那只破旧的布老虎上时,他的身体却猛地僵住了!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这个布老虎……
他认得!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在某个早已荒废的宫苑角落里,他第一次见到年幼的安落时,那个骄纵又孤单的小皇子,紧紧抱在怀里的玩具!当时布老虎还 很 新,眼睛是两颗亮晶晶的琉璃珠。安落把它当宝贝,连睡觉都抱着,还曾得意地向他炫耀:“看!我的大将军!它能打跑所有坏人!”
后来,有一次安落被二皇子安琰带着人欺负,推倒在地,布老虎也被抢走,丢进了泥水里。是小任余(当时的他)偷偷跑回去,忍着被发现的危险,从泥水里把脏兮兮的布老虎捞了出来,藏在怀里捂干了,才偷偷还给了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小皇子。
当时小安落抱着失而复得的、虽然脏了破了但洗干净的布老虎,破涕为笑,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奶声奶气地说:“你真好!你是我的大将军!”
那一幕,那短暂的笑容,那声“大将军”,如同被时光尘封的琥珀,此刻被这只破旧的布老虎猛地砸开,清晰地浮现在任余眼前!与眼前这个抓着破布老虎、眼神茫然又带着一丝懵懂好奇的落羽,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任余!他看着落羽无意识地抠着布老虎空洞的眼眶,看着他那毫无记忆的、纯粹孩童般的神情……一股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攫住了他!
他做了什么?!
他亲手摧毁了什么?!
那个曾经对他露出毫无防备笑容的小皇子,那个曾经把他当成“大将军”的孩子……被他亲手推下悬崖,被他亲手……变成了眼前这个心智破碎、只残留着恐惧躯壳的“稚童”?
悔恨、痛苦、自我厌弃……以及一种迟来的、汹涌到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名为“爱”的剧痛,在这一刻,彻底击溃了任余!他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爱怜。
“对……对不起……安落……对不起……我的……大将军……” 他泣不成声,语无伦次,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上,仿佛要将自己卑微地埋进尘埃里。
落羽被任余突然爆发的痛苦哭泣惊到了,他停下了抠布老虎的动作,茫然又有些害怕地看着那个跪在床边、哭得浑身颤抖的高大身影。他不懂这个男人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那哭声让他感到不安。他下意识地将那只破旧的布老虎抱紧了一些,仿佛那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微弱安全感的东西。
晨曦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照亮了殿内这诡异又心碎的一幕:龙榻上,心智如同稚童的帝王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老虎,眼神茫然地看着榻边;而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如同一个痛失至宝的孩童,跪在冰冷的地上,泣不成声,悔恨与汹涌的爱意交织成无形的茧,将他们两人紧紧缠绕其中,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