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那句轻飘飘的“对了,你与那朵颜公主,似乎也走得很近”,让刚刚缓和下来的空气,再一次凝结成冰。
上官婉儿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这问话的本事,当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前一刻还在讨论关乎国本的“活泉”与“池塘”,下一息便跳转到了千里之外的草原公主身上。
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敲打。
是在提醒陆羽,你的所有关系,你布下的所有棋子,都在朕的眼中。东宫的李氏,草原的朵颜,你陆羽,究竟有多少条线,又想做什么?
陆羽心中也是微微一凛,暗道一声“来了”。
他知道,今日这甘露殿,就是一场大考。考完了对“旧主”李唐的态度,现在要考他对“外援”的态度了。
他脸上那丝恰到好处的苦笑并未褪去,反而多了一分坦然,仿佛一个被长辈看穿了所有小心思的晚辈。
“陛下明鉴,臣与朵颜公主,确实相识。”
他没有否认,因为否认是天下最愚蠢的做法。
“臣初至神都,人微言轻,恰逢突厥使团来朝。臣想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大周欲安边疆,必先懂草原。而想要了解草原,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从一个草原人的眼中去看。”
陆羽的声音不疾不徐,将自己与朵颜的结交,完全归于为国效力的公心。
“朵颜公主虽是女子,却有雄鹰之心。她对草原的了解,远胜于我们案牍上的任何一份军报。臣与她交往,一为探查突厥虚实,二为……为陛下驯一匹千里马。”
“哦?千里马?”武则天挑了挑眉,凤目中闪过一丝玩味。
“正是。”陆羽躬身,语气诚恳,“草原的儿女,桀骜不驯,如草原上的野马,难以驾驭。可一旦被驯服,便会成为最忠诚的坐骑。朵颜公主便是这样一匹千里马,她的心,向往着长安的繁华,更敬畏着陛下的天威。臣所做的,不过是充当了一个马夫,替陛下牵住了缰绳,时时喂些草料,让她知晓,唯有顺着陛下的方向奔跑,才有最肥美的水草。”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
既承认了亲近,又将这层关系的所有权,毫不犹豫地交到了武则天的手上。我不是在为自己培养势力,我是在为陛下您驯马。这马以后跑得有多快,功劳全是您的,我只是个小小的马夫。
上官婉儿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佩服。这番比喻,比之刚才的“活泉论”虽少了几分宏大,却多了几分官场上的机巧与滑溜,将一场可能引火烧身的质询,化解于无形。
武则天凝视着陆羽,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审视的意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满意的欣赏。
她当然知道陆羽和朵颜公主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暧昧,但她不在乎。水至清则无鱼,一个臣子若是全无私心,那才最可怕。只要他的私心,能为己所用,能为大周所用,那便是好事。
“你这个马夫,倒也当得称职。”
良久,武则天终于开口,语气中的冰冷已然消散。她重新坐回软榻,端起茶杯,姿态也随意了许多。
“边疆之事,你有心了。不过今日召你来,还有一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危机解除,正题终于来了。
陆羽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臣洗耳恭听。”
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中,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可这天下,终究要有个人来继承。”她揉了揉眉心,“旦儿……性子太软,担不起这副担子。朕那些侄子,武承嗣、武三思之流,又野心勃勃,才干平庸,只会让这天下重回门阀之乱。你说,这偌大的江山,朕该交到谁的手里,才能安心?”
她将这个最核心、最敏感的皇嗣问题,以一种近乎家常抱怨的口吻,抛给了陆羽。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上官婉儿连呼吸都放轻了。这是在问策,更是在索心。回答这个问题,比回答“李唐与大周有何不同”还要凶险百倍。
支持李旦,是站队旧臣。支持武氏,是助长外戚。无论怎么选,都会得罪另一方,更会引起武则天本人的猜忌。
陆羽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认真思索,实则是在组织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陛下,此事关乎国本,更关乎陛下之家事,臣……不敢妄言。”他先是按惯例推辞。
“但说无妨。”武则天摆了摆手,“此处没有君臣,朕只想听听你最真实的想法。”
“是。”陆羽这才抬起头,目光诚挚地看着武则天,“陛下,臣以为,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武氏诸王,眼下,或许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此言一出,武则天和上官婉儿都为之一怔。
“太子殿下仁厚,然仁厚治不了国。武氏诸王有野心,然野心撑不起天。若强行二选其一,只会让朝堂分裂,人心浮动,陛下好不容易开创的清明局面,恐将付之一炬。”
陆羽先是将两个选项全部堵死,制造出了一个政治僵局。
武则天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这正是她烦恼的根源。
“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陛下,臣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一个故事。”陆羽话锋一转,开始讲起了故事,“说一位母亲,有两个儿子。长子顽劣,被她放逐在外,饱受风霜;次子乖巧,却一直养在身边,不知人间疾苦。后来母亲年迈,需要择一子继承家业。若选次子,恐其不知创业之艰,守不住家业。若选长子,又恐其心怀怨恨。母亲为此愁苦不已。”
武则天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她知道,陆羽的故事,意有所指。
“后来,一位智者对这位母亲说:‘次子之乖巧,是因为他从未离开过您的庇护,不知风雨为何物。长子之顽劣,或许只是因为年少轻狂,如今饱经风霜,棱角早已磨平。您何不将长子召回,看看他是否已经悔过?若他心怀感恩,那他既有长子之名分,又知晓世事之艰难,岂非两全?’那位母亲听从了智者的建议,召回了长子。那长子历经磨难,早已悔不当初,见到母亲后痛哭流涕,发誓终生孝顺。最终,他继承了家业,并且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财富。”
故事讲完了。
陆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没有提“李显”,没有提“庐陵王”,甚至没有提“房州”。但他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武则天心中的那把锁。
是啊,李旦是乖巧,可他从未真正经历过风浪。武氏子弟是亲近,可他们从未有过执掌天下的名分与历练。
而那个远在房州的儿子,李显……
他曾是太子,也曾是皇帝。他有继承大统的天然法理。他被废黜,被流放,受尽了苦楚。若是此刻将他召回,那他对自己,该是何等的感恩戴德?一个对自己感恩戴德、又知晓世事艰难、还拥有合法身份的儿子,岂不正是眼下最完美的储君人选?
将他召回,既能安抚天下李氏之心,又能向世人彰显自己作为母亲的宽宏与慈爱。更重要的是,一个被自己废黜又重新扶立的皇帝,他的所有权力,都将源于自己,他只会是自己手中最听话的棋子。
一瞬间,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困局,豁然开朗。
武则天看着陆羽,那眼神,已经不能用“欣赏”来形容了。那是一种发现知己,甚至是发现“同类”的眼神。
这个年轻人,总能看透她内心最深处的犹疑,然后用一种最巧妙、最让她舒服的方式,为她指出一条最有利的道路。
【叮!】
陆羽的脑海中,系统的声音如约而至。
【您成功引导天命级投资对象——武则天,在皇嗣问题上做出关键决策,【支线任务:解决皇嗣问题】完成度大幅提升!】
【恭喜宿主获得奖励:气运点+!特殊技能【帝心揣摩】(初级)!】
【帝心揣摩(初级):被动技能。您能更敏锐地感知到君主的真实意图,并有一定几率预判其下一步行动。】
成了!
陆羽心中大定,知道自己这步险棋,又走对了。
“房州……风冷。”
良久,武则天幽幽地吐出了四个字。
她没有明说,但陆羽知道,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是该让他回来,感受一下神都的暖阳了。”
这位铁血女帝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属于母亲的温情,虽然这温情背后,依旧是冰冷的政治算计。
“你很好。”武则天站起身,走到陆羽面前,竟亲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朕没有看错人。”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陆羽躬身。
“退下吧。”武则天挥了挥手,“今日之事,朕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臣,遵旨。”
陆羽恭敬地行礼,缓缓退出了甘露殿。
当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看到武则天已经重新坐下,眼神中却不再有半分疲惫,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的锐利精光。
一场足以动荡朝野的巨大风波,已在酝酿之中。
陆羽走出殿门,深吸了一口殿外微凉的空气,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
然而,他刚走下台阶,一名小太监便快步迎了上来,恭敬地行礼。
“陆师,武三思武王爷,已在宫门外等候您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