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
阿史那·朵颜刚刚用一记精准的箭矢，将一只悬在枝头的名贵鹦鹉吓得炸了毛，连滚带爬地躲回了金丝笼子里。她看着那只扁毛畜生狼狈的模样，却丝毫感觉不到快意，反而愈发烦躁。
这地方，一切都是笼子。华丽的宫殿是笼子，精致的衣食是笼子，甚至连天后那句“尽地主之谊”的客气话，也是一条无形的锁链。
而那个该死的“猎物”，她最想见的陆羽，却一连三日，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就在她百无聊赖，准备再去寻些什么东西来“练箭”时，一名宦官尖着嗓子通传：“兵部侍郎陆羽，奉天后口谕，前来探望公主殿下！”
朵颜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火炬。她猛地转身，却在看到陆羽的那一刻，又硬生生地把那份雀跃压了下去，重新换上了一副高傲冷淡的神情。
陆羽信步走入庭院，身后跟着的亲信，手里却捧着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东西用竹篾扎成骨架，糊着洁白的韧纸，上面用淡墨，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笔法苍劲，神韵十足。
“陆侍郎这三日，架子倒是端得足。莫非是长安城里有什么事，比天后的旨意还重要？”朵颜抱着臂，斜睨着他，语气里带着刺。
陆羽仿佛没听出她的不满，只是微微一笑，从亲信手中接过了那只鹰风筝。“公主殿下误会了。陆某这三日，正是在为公主准备一份小小的礼物。”
“礼物？”朵颜的目光落在那风筝上，眼神里透着一丝不解和轻蔑，“就这个？一个纸糊的玩意儿？我们草原三岁的孩子都不玩这个。”
“公主殿下可曾想过，”陆羽不以为忤，反而慢条斯理地解开缠绕的线轴，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为何这纸鸢，能借风而起，翱翔于天际，看似自由自在，却永远不会真正飞走？”
朵颜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它有线。”陆羽将线轴递到她面前，目光清澈地看着她，“无论它飞得多高，飞得多远，看似挣脱了束缚，但它的自由，始终被握在线的这一头。风，让它高飞；线，让它归来。无风，它只是一堆死物；无线，它便会失控，最终跌得粉身碎骨。”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朵颜心中那把名为“烦躁”的锁。她看着那只风筝，又看看陆羽，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就像那只风筝。长安城就是那阵将她托举起来的风，天后的恩宠，百官的瞩目，让她在这座城市里备受关注。可陆羽，就是那根线。他若是不来，她所有的折腾，都像是无根的浮萍，毫无意义。
“你……”朵-颜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被看穿的恼怒，也有一丝遇到知己的奇异感觉，“你拐弯抹角地，是想说我是你的风筝？”
“不。”陆羽摇头，嘴角的笑意变得有些玩味，“我只是想请公主殿下，教教我这个中原人，该如何放好这只‘鹰’。毕竟，论及对雄鹰的了解，天下间，恐怕无人能出公主之右。”
这一记马屁，拍得不轻不重，却正好挠在了朵颜的痒处。她将信将疑地接过线轴，触手冰凉，那份来自草原的骄傲，让她无法拒绝这个挑战。
“哼，看好了！”
很快，揽月阁的庭院里，便出现了一副奇特的景象。
草原上最骄傲的公主，正手法娴熟地牵引着线轴，时而急拉，时而缓放，指挥着那只纸鹰在空中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盘旋、俯冲、急停，引得她不时发出一阵阵清脆畅快的笑声。
而大唐最炙手可热的权臣，则负手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偶尔出言指点一两句，说的却都不是放风筝的技巧，而是诸如“此处风力不继，当如兵行险地，需以退为进”之类的怪话。
两人一教一学，一放一观，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这副画面，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水，迅速在深宫之中晕染开来。
兵部陆侍郎在揽月阁，与突厥公主相谈甚欢。
陆侍郎亲手制作了一只雄鹰风筝，只为博公主一笑。
听说，那风筝飞得极高，两人并肩仰望，宛如神仙眷侣。
流言蜚语，总是比最快的骏马跑得还要快。当这些话经过数次添油加醋，传到太平公主耳朵里时，她正在自己的太平观中，品尝着新进贡的荔枝。
“啪”的一声。
那颗刚刚剥开，晶莹剔透，汁水饱满的荔枝，被她狠狠地捏碎在掌心。黏腻的汁液顺着她白皙的指缝流下，她却恍若未觉。
“风筝？”太平公主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慵懒娇媚，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还是雄鹰？”
身旁的侍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
“他倒是……好兴致。”太平公主缓缓站起身，用锦帕一点点擦去手上的狼藉，动作优雅，眼神却冷得吓人。“备驾，本宫要去一趟兵部官署。有些公务上的事，需要向我们的陆侍郎，‘请教’一番。”
半个时辰后，兵部官署。
陆羽刚刚送走前来汇报工作的老斥候，正准备整理一下今日所得的情报，就有下人通报，太平公主驾到。
他心中一凛，暗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快步迎到门口，只见太平公主一身寻常的道家素服，未施粉黛，却更显得眉目如画，清丽无双。只是那张绝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不知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陆-羽躬身行礼。
太平公主绕过他，径直走入正堂，目光在书房里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墙角那只刚刚收回来的，雄鹰风筝上。
“陆侍郎真是好巧的手艺。”她走到风筝前，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碰了碰那只鹰的翅膀，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这鹰画得栩栩如生，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公务之余，一点闲趣罢了。”陆羽答道。
“闲趣？”太平公主转过身，终于正眼看他，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像是凝结了千年的寒冰，“本宫怎么听说，陆侍郎的这份‘闲趣’，是特地为了博那位草原公主一笑呢？长安城的百姓都在传，陆侍郎与朵颜公主并肩携手，共放纸鸢，情意绵绵，好一对比翼鸟啊。”
她每说一个字，空气中的温度便仿佛下降一分。
“公主殿下听信的，是市井流言。”
“流言？”太平公主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那请陆侍郎告诉本宫，你今日，是不是去了揽月阁？你是不是，真的陪着那个女人，放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风筝？”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与怒火。“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不许单独跟她出去！你说她送的东西你不收！这才几天？陆羽，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
陆羽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一叹。他知道，此刻任何关于“大局为重”的解释，都只会火上浇油。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反而走上前，从她身边拿起那只风筝。
在太平公主惊愕的目光中，他双手用力。
“咔嚓”一声脆响。
精巧的竹篾骨架，应声而断。那只刚刚还在天上翱翔的雄鹰，瞬间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垃圾。
“你……”太平公主怔住了。
陆羽将那堆残骸随手丢在地上，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公主殿下，在我心中，能让我费尽心思，愿意穷尽一生去放飞的，从来都只有一只凤凰。”
他上前一步，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蛊惑，一丝无奈，还有一丝只有她能听懂的霸道。
“那只鹰，不过是我扔出去的诱饵。可你这只凤凰，为什么就这么沉不住气，非要亲自飞下来，看看我这鱼钩上，到底钓了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