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翰周旋于外交酒会、新闻发布会和秘密会谈之间,脸上的笑容愈发得体,言辞愈发滴水不漏,心却如同在油锅中反复煎炸。自那封冒着巨大风险发出的“安否”电文后,时间一天天过去,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每一天的等待,都是新一轮的煎熬。希望如同微弱的烛火,在狂风中摇曳欲熄,却又不敢彻底熄灭。担忧和恐惧如同不断滋生的霉菌,爬满他的心墙,夜夜啃噬着他的睡眠。他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衫,梦中尽是上海的血火与废墟,以及那个遍体鳞伤、沉默倒下的身影。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用近乎自虐的忙碌来填补每一秒的空隙,生怕一停下来,就会被那无边的恐慌彻底吞噬。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只有在必要的场合才开口,镜片后的眼神时常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恍惚和深藏的疲惫。
他不敢再去想那条可能已经暴露的联络渠道,不敢去想那封电报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可能做了一件极其愚蠢且危险的事,不仅可能害了自己,更可能连累远在上海的人。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淹没膝盖,即将吞噬一切。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强迫自己接受最坏的可能时——
一个闷热的午后,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顾清翰刚结束一场与某国使馆随员看似轻松、实则暗藏机锋的午餐会,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办事处。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他却有些心神不宁,难以集中精神。
门口传来轻微的叩门声。负责内部文件传递的年轻办事员小张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脏兮兮的牛皮纸信封。
“顾先生,有您的信。”小张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外面送来的,说是……说是老家来的土产样品,指定交给您。检查过了,没发现异常。”战时对所有往来信件检查极其严格,这种来历不明的邮件本应扣下,但或许是“土产样品”这个借口太过普通,或许是收件人是顾清翰,信件被例行检查后还是送了进来。
顾清翰的心猛地一跳!老家?他哪里还有什么老家?一种强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竭力保持平静,伸手接过信封,声音尽量自然:“好,谢谢,放这儿吧。”
小张点点头,带上门离开了。
办公室内瞬间只剩下顾清翰一人。他死死盯着桌上那个信封,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信封很薄,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只有打印的他名字和单位地址,字迹普通,毫无特征。
他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没有文字,没有任何说明。
只有一小片布。
一片灰褐色、质地粗糙、边缘参差不齐的粗麻布,像是从什么工装或麻袋上撕扯下来的。布片不大,约莫巴掌大小,被折叠了几下,皱巴巴的,沾着一些已经干涸发黑的、难以辨认的污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机油、汗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陈旧气味。
顾清翰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种布!这是上海码头上最常见的苦力穿的工装布料!陆震云和他那些兄弟以前就常穿这个!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手指颤抖着,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那片粗麻布展开。
当布片完全摊开在他掌心时,他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只见在那粗糙的、灰褐色的布面中央,浸染着一片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褐色的污渍!那污渍形状不规则,边缘渗透开去,深深浸入纤维之中,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凝固的暗红色!
是血!绝对是血!而且量不少!
这片布,这片带着浓重码头气息和血腥味的粗麻布,就是对他那封“安否”电文的全部回应!
没有文字,没有标记,只有这片沉默的、染血的布。
顾清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仿佛在刹那间被冻僵!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又因巨大的冲击和眩晕而踉跄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才稳住身体。
他还活着!他能送出这东西,就证明他还活着!
但是血……这么多血……他受伤了!伤得肯定不轻!那片布上的暗红,如同最残酷的宣告,击碎了他所有侥幸的幻想!
为什么没有文字?是不是伤重到无法书写?还是处境危险到不能留下任何字迹?这血是新的还是旧的?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无数可怕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瞬间钻入他的脑海,疯狂撕咬着他的理智!
他双手死死攥着那片染血的粗麻布,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粗糙的触感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掌心刺痛,一直痛到心里去。
这比没有任何消息,更让他煎熬百倍!
他知道他还活着,却不知道他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面临着怎样的危险。这沉默的、血淋淋的回应,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锯割。
窗外,雨声淅沥,警报声又隐约响起,预示着新的危险即将来临。
而顾清翰只是僵立在桌前,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掌心那片来自远方、染着血污的粗麻布,仿佛要将它看穿,看到那个在血与火中挣扎的身影。
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