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云站在书房窗前,手里捏着工部局那份措辞强硬的“处罚通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楼下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是大刘在和工部局的稽查员理论,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们凭什么扣我们的货?手续全齐的!就是杜明诚那孙子使的绊子!”
“大少爷,”小七红着眼眶从楼下跑上来,额角还沾着刚才推搡时蹭的灰,“东区三艘货船被扣了,南洋商行的陈老板急得直拍桌子,说再不放船就要终止和咱们的长期合作!”
陆震云喉结滚动两下。杜明诚这一手,分明是要断他的财路,更要寒了老客户的心。他攥紧通知,纸张边缘几乎要被捏碎:“工部局那帮老东西,吃软饭的德行!当年我爹和他们打交道时……”
“哥!”顾清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抱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快步走进来,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翻了《上海租界工务管理条例》,第三十七条明确规定,‘因商户纠纷导致货物扣押,需在四十八小时内出具书面处罚依据,否则视为无效扣押’。”
陆震云一怔:“你的意思是……”
“工部局到现在都没给我们发正式处罚文件,只给了一张口头通知。”顾清翰翻开文件夹,抽出几页复印件,“这是去年工部局处理‘福兴祥’纠纷的案例,当时他们也是先扣货后补手续,结果被商户联合会告到租界法院,最后赔了三千块大洋。”
书房里的空气动了动。小七凑过来看,喉结动了动:“顾先生,您是说……咱们可以告工部局?”
“不是告。”顾清翰推了推眼镜,指尖点在条例条款上,“是‘申诉’。工部局必须给出扣货的书面依据,否则货物必须立即放行。我们可以联合其他被影响的商户,一起向租界法院提交联名申诉书。”
陆震云盯着顾清翰手中的文件,忽然笑了:“你小子,肚子里藏了不少货啊。”
“我读法律系时,导师带我们研究过租界判例。”顾清翰耳尖微红,“再说,白小姐那边……”
话音未落,楼梯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白曼琳穿着一件墨绿旗袍,手里提着个皮质公文包,发间的珍珠簪子在阳光下闪了闪:“陆先生,顾先生,我熬了半宿,把近三个月工部局针对码头的处罚通知都整理出来了。”
她把公文包放在书桌上,抽出几页统计表:“看这里,三月份至今,工部局以‘扰乱秩序’‘手续不全’为由扣了十七艘货船,其中十二艘是陆家、‘同福昌’、‘福兴祥’这些老字号的。扣货理由千奇百怪——说货物‘气味呛人’,说‘包装不牢’,甚至连‘船工没戴帽子’都算一条。”
陆震云翻着统计表,指腹重重叩在“气味呛人”那行:“这他妈是公报私仇!”
“更绝的是,”白曼琳翻开另一叠文件,“这些处罚通知的存档编号都是连续的,但对应的商户却分布在不同区域。我托报馆的朋友查了,工部局最近新招了三个文书,都是杜明诚推荐的人。”
小七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这些处罚通知都是杜明诚让人伪造的?”
“八九不离十。”白曼琳合上文件,“我写了份内参,把统计数据和存档疑点列出来,又附了去年‘福兴祥’胜诉的判决书。您看……”她把内参递给陆震云,“我托人递给了总商会陈会长,他在租界议会里有几个老部下。”
陆震云接过内参,封皮上的烫金“内参”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翻开第一页,白曼琳的字迹清瘦有力:“查工部局近三月处罚记录,十七起针对码头商户的扣押案中,十二起涉及陆震云‘震记码头’、‘同福昌’、‘福兴祥’等三家老字号,占比70.6%。处罚理由均模糊不清,存档编号连续但商户分散,疑似人为操作……”
“陈会长看了这个,怕是要坐不住。”白曼琳笑了笑,“他最恨杜明诚这种打着‘为工部局分忧’旗号,实则给自己捞好处的蛀虫。”
陆震云合上内参,抬头看向顾清翰和白曼琳。顾清翰正低头整理法律条文,镜片后的目光专注;白曼琳抱臂靠在书架上,发梢垂落,嘴角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
“你们俩……”陆震云喉结动了动,“怎么突然这么齐心?”
顾清翰耳尖更红了:“我……我只是看不惯杜明诚欺负人。”
白曼琳瞥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更深:“陆先生,您要是觉得我们多管闲事,现在把我们赶出去也来得及。”
“赶什么?”陆震云突然笑了,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我陆震云混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有帮手,真好。”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小七,去把老周、大刘他们都叫到会议室。就说……我要和他们商量点事。”
半小时后,会议室里坐满了陆家码头的老伙计。老周拄着拐杖坐在主位,大刘搓着手坐得笔直,几个年轻伙计也正襟危坐。
陆震云站在投影幕布前,幕布上投着工部局的处罚通知和白曼琳整理的统计数据:“弟兄们,杜明诚这狗娘养的,想把咱们逼上绝路。但咱们也不是软柿子!”
他指着统计数据:“这三个月,工部局扣了十七艘船,其中十二艘是咱们的老客户!他们以为咱们好欺负?”
老周敲了敲拐杖:“大少爷,您说怎么办?咱们听您的。”
陆震云目光扫过众人:“顾先生帮我找到了法律漏洞,白小姐整理了证据,咱们要联名向租界法院申诉,要求工部局立刻放行被扣货物,还要他们给出书面处罚依据!”
大刘眼睛亮了:“对!咱们把所有被扣货的商户都叫上,人多力量大!”
“还有,”白曼琳站起身,“我让报馆的朋友写了篇报道,明天就登在《申报》上,标题就叫《老字号频遭刁难,工部局被指选择性执法》。到时候,全上海的人都会盯着这件事。”
陆震云看着眼前的老伙计们,他们眼里重新燃起了斗志。他想起昨晚在书房里,顾清翰翻着法律条文时专注的侧脸,想起白曼琳递来内参时那句“怕是要坐不住”的调侃——原来,被人信任、被人需要的感觉,比打赢十场架都痛快。
“好。”陆震云握紧拳头,“就这么办!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法院!”
散会时,顾清翰走在最后。陆震云叫住他:“顾先生,今晚……陪我去趟‘同福昌’吧。”
顾清翰一怔:“去那儿做什么?”
“周掌柜昨天跟我说,他珍藏了瓶二十年的女儿红。”陆震云笑了笑,“我想……和他喝一杯。”
顾清翰低头整理文件,耳尖微微发红:“好。”
窗外,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陆震云望着顾清翰的背影,忽然想起白曼琳说的话:“有些事,一个人扛着累,两个人分担,就轻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法律条文,又看了看前方那个清瘦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而此刻,报馆的排字工正把“老字号频遭刁难,工部局被指选择性执法”几个大字敲进铅板。油墨未干,香气混着墨香,在印刷机的轰鸣中飘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