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长窗,在青石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郑观音斜倚在湘妃榻上,手中虽执着一卷《山海经》,目光却久久未翻动一页。
心头那股无端的烦恶之感萦绕不散,连窗外婉转的鸟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娘娘,”侍立在一旁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开口。
“奴婢瞧您今日心神不宁的,要不让膳房做些莲子羹来?许是春日里肝火旺了些。”
郑观音轻轻摇头,将书卷搁在案几上:“不必了,没什么胃口。”
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竟比当年听闻李建成命丧玄武门时还要强烈几分。
那时虽是晴天霹雳,却终究尘埃落定;而此刻,却像是悬在崖边,不知何时会坠落。
正当她抚额轻叹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守门的宫女匆匆入内禀报:“娘娘,长乐公主殿下驾到。”
郑观音微微一怔,长乐公主?
这位陛下与长孙皇后嫡出的公主,素来与她并无往来。
自李建成死后,她与李世民一系的亲眷都刻意保持着距离,今日这突如其来的拜访,着实令人费解。
她整了整衣襟,刚起身相迎,便见一位身着杏黄宫装的少女款款而入。
长乐公主年方二八,眉眼间既有李世民的英气,又不失长孙皇后的温婉,行走间环佩轻响,恰似春风拂过铃兰。
“郑娘娘安好。”长乐公主执礼甚恭,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郑观音还礼道:“公主殿下亲临,不知有何指教?”
长乐公主环视殿内侍立的宫人,轻声道:“可否请娘娘屏退左右?”
待宫人尽数退下,长乐公主从袖中取出一封缄口的信笺,双手奉上:“今日冒昧来访,实是为送此信。”
郑观音接过信笺,待看清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指尖不由一颤。她强自镇定地问道:“公主殿下从何处得来此信?”
“说来惭愧,”长乐公主面现赧色。
“那日元日宫宴,一位身着墨绿官服的公子误将我认作传信的宫人,将此信交到我手中。我…我私自拆看了信件,否则也不知该将此信送往何处,还望娘娘恕罪。”
郑观音闻言,初时一惊,随即释然。若长乐公主有意告发,她此刻早已身陷囹圄,又岂会亲自前来送信?
“公主殿下言重了,”她轻抚着信笺,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不知公主可愿听一个故事?”
长乐公主在她身侧坐下,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是武德七年的春天,”郑观音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穿越了十余年的光阴。
“我在曲江池畔赏樱,不慎跌落池中。一位白衣少年跃入水中相救,拼死将我推上岸边。之后他便像个无赖一般,藏着我的玉簪不肯还我。”
“哪怕我端出荥阳郑氏来,他也丝毫不惧。”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笺,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回忆:“后来我才知他便是当今徐州刺史王玄的公子,太原王氏公子王惊尘。后来他每年来长安,我们都会在崇圣寺的丁香树下相见。他总用‘待他向家族禀明,定要与荥阳郑氏联姻’来打趣我…”
长乐公主轻声问道:“那后来为何…”
“后来啊。”郑观音苦笑一声,并未细说后面的事。
“玄武门之变后,我成了罪臣之妇,他仍是世家公子。一道宫墙,便是天涯。”
她小心地拆开信笺,一枚干枯的丁香花瓣悄然飘落。
郑观音急忙俯身拾起,将那抹淡紫捧在掌心,眼中霎时盈满水光:“崇圣寺的丁香…”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见字如面。此去经年,愿卿安康。惊尘此生,唯负一人。”
长乐公主看着郑观音珍重地将花瓣重新夹回信中,不禁动容道:“王公子在信中写道,此去徐州,恐难再返长安。他望娘娘…珍重自身。”
郑观音拭去眼角的泪珠,忽然问道:“公主方才说,送信的是位身着墨绿官服的公子?”
长乐公主的耳根微微泛红,低头整理着腰间丝绦:“那日元日宴上人来人往,我也没太仔细瞧…只记得,那位公子生得…生得倒是挺好看的。”
郑观音闻言,心中已然明了。满朝文武中,穿墨绿官服有资格参加宫宴,又与王惊尘交好的,除了他那族弟王玉瑱,还能有谁?
“是了,定是王家的二郎。”她轻声道,“惊尘常与我提起,他这位族弟最是重情重义。”
长乐公主好奇地问道:“可是那位被称为酒谪仙的王玉瑱?”
郑观音颔首:“正是。那人与惊尘性情迥异,却不想竟肯为他冒险传递此信。”她忽然起身,向长乐公主深深一拜,“公主大恩,郑观音没齿难忘。”
长乐公主连忙扶住她:“娘娘快快请起。我虽年少,却也懂得情之所钟,非人力可移。只是…”她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宫中耳目众多,还望娘娘小心珍藏此信。”
郑观音将信笺仔细收入怀中,贴身处:“公主放心,此物于我,重若性命。”
夕阳西斜,将殿内映得一片暖黄。长乐公主起身告辞,行至殿门忽又回首:“娘娘,若他日还有书信…我愿再效微劳。”
郑观音望着少女诚挚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
待长乐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郑观音重新取出那封信,就着渐暗的天光细细端详。干枯的丁香花瓣在指尖散发出淡淡的幽香,那是青春岁月最后的气息。
她轻轻哼起一首旧时小调,那是王惊尘当年在丁香树下为她吟唱过的。
歌声婉转中,仿佛又见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正执一枝丁香,含笑向她走来。
暮色渐浓,长乐宫的灯火次第亮起。郑观音将信笺小心地收进妆匣最深处,那里还珍藏着一枚早已褪色的丁香香囊。
窗外春风依旧,而她心中的烦恶不知何时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历经沧桑后的宁静。
而王府,待宾客散去后,风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