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的加入,如同在“星阁”巴黎团队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激起的不仅是水花,更是深层的涡流。他的才华毋庸置疑,但那尖锐的个性与毫不妥协的创作态度,让团队内部的管理难度陡然提升。然而,沈清悦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她给予林枫极大的创作自主权,同时让林倩专门协调其事务,旨在最大限度地保护这团危险的火焰,而非将其熄灭。
就在团队逐渐适应林枫带来的“创造性混乱”时,一个更具战略意义的项目被提上日程——与巴黎国立现代艺术中心(以下简称“艺术中心”)合作,共同策划举办“星阁”在巴黎,乃至欧洲的首次大型综合性展览。这不仅是一次成果展示,更是向欧洲主流艺术圈宣告“星阁”美学体系与学术高度的关键一役。
艺术中心以其对二十世纪以来现代艺术的顶级收藏和前瞻性策展理念闻名于世,是其领域的绝对权威。若能在此成功举办展览,意味着“星阁”将一举突破“时尚”与“工艺”的范畴,真正跻身于被严肃学术讨论的“艺术”殿堂。
前期接触由海外事业群负责人Eva负责,进展看似顺利。艺术中心对“星阁”提出的“东方美学当代性”议题表现出浓厚兴趣,双方团队进行了数轮富有建设性的沟通,甚至初步敲定了展览主题——“无声的惊雷:东方美学的当代转译”。
然而,当合作进入到最后审批阶段,需要艺术中心艺术总监埃兰·杜邦先生最终拍板时,进程却诡异地停滞了。
“杜邦先生以日程繁忙为由,已经推迟了三次最终会谈。”Eva向沈清悦汇报时,眉头紧锁,“而且,我们收到风声,中心内部学术委员会对此次合作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认为我们的展览‘学术严谨性有待商榷’,‘过于偏向商业和装饰性’。”
沈清悦正在审阅林枫提交的最新创作方案,闻言抬起头,目光锐利:“不同的声音?源头查清楚了吗?”
Eva深吸一口气:“指向性很明确。学术委员会的核心成员之一,克莱尔·莫罗女士,是……卡罗琳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就读时的导师,也是‘曼陀罗’品牌长期的学术顾问。她一向对非欧洲中心的文化叙事持有……保守态度。”
旧怨未消,新敌已至。而且,这一次的对手,隐藏在学术的盾牌之后,更加难以撼动。
沈清悦决定亲自拜访艺术中心,试图打破僵局。会面被安排在杜邦先生那间充满现代主义风格、可以俯瞰巴黎屋顶的办公室里。杜邦先生年约五旬,衣着得体,举止优雅,但眼神中带着一种属于学院派的、深入骨髓的审视与距离感。
“沈女士,久仰。”他的开场白客气而疏离,“贵机构在商业上的成功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对‘蔷薇工坊’的改造,颇具……话题性。”
他巧妙地将“星阁”定位为“商业机构”,将收购工坊称为“改造”而非“融合”,话语间的倾向性已然明了。
沈清悦从容应对,将精心准备的、厚达数百页的策展方案与学术支持文件递上:“杜邦先生,我们视此次合作为一次严肃的学术对话。这是我们研究院(东方美学当代性研究院)多位学者联合撰写的展览理论框架,以及所有参展艺术家,包括我们巴黎‘星火计划’新晋艺术家的详细学术背景和作品阐述。”
杜邦先生随手翻看了几页,并未细读,便轻轻合上。“方案很详尽。不过,沈女士,您应该理解,艺术中心有其自身的学术标准和策展逻辑。我们展示的,必须是经得起艺术史考验的、具有普世价值的创作。而‘东方美学’这个概念,本身是否足够严谨?其‘当代性’是否只是对西方现代艺术理论的某种……地域性回应?”
话语轻柔,却带着致命的傲慢。他质疑的,不仅是展览内容,更是“星阁”赖以立足的核心理论根基。
正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一位身着香奈儿套装、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走了进来,正是克莱尔·莫罗女士。她甚至没有看沈清悦一眼,径直对杜邦先生说:“埃兰,关于下季度那个极简主义的研讨会,我想我们需要再确认一下嘉宾名单,有些名字……层次不够。”
她这才仿佛刚看到沈清悦,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这位就是那位中国的沈小姐吧?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艺术,尤其是承载着文明重量的艺术,需要的是沉淀,而非……喧嚣的营销。”
卡罗琳的影子,透过她的导师,清晰地投射在这间办公室里。她们构筑了一道无形的学术壁垒,试图将“星阁”隔绝在主流艺术圣殿之外。
首次接触,无功而返。对方甚至没有给沈清悦深入阐述的机会。
回到临时总部,气氛凝重。陆景珩的信息同步而至:
【杜邦是典型的学术官僚,重声誉胜过一切。莫罗是守旧派的旗手。硬闯此路不通,需另辟蹊径,或……釜底抽薪。】
沈清悦站在战略图板前,上面标注着艺术中心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结构。硬碰硬只会让对方更加团结,联合抵制。她需要找到一条能够绕过正面壁垒,直抵核心的路径。
“他们不是质疑我们的学术性吗?”沈清悦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我们就用他们无法质疑的学术力量,来为我们正名。”
她迅速下达指令:
学术破冰: 立即启动与巴黎索邦大学、法兰西公学院等欧洲顶尖学术机构的接触,以“东方美学当代性研究院”的名义,联合举办一系列高规格、纯学术的国际研讨会,议题直指“全球化下的美学范式转移”、“非西方中心的现代性叙事”等前沿领域,邀请欧洲本土的权威学者参与,构建独立的、高端的学术话语场。
舆论分化: 利用已建立合作关系的法媒集团,策划深度人物专访和专题报道,不再聚焦于“星阁”本身,而是深入探讨克莱尔·莫罗所代表的欧洲中心主义艺术史观在当代面临的挑战与局限性,引发知识界的公开讨论,从外部施加压力。
寻找盟友: 深入调查艺术中心学术委员会内部,寻找那些对杜邦和莫罗把持话语权不满、或真正对跨文化研究感兴趣的年轻一代学者和策展人,暗中建立联系,寻找内部突破口。
策略悄然实施。首先取得突破的是学术破冰。凭借周墨安等人在国际学界的声望,以及“星阁”充足的资金支持,第一场与索邦大学合办的“气韵生动与西方现象学”研讨会成功举行,吸引了大量欧洲重量级哲学家、艺术史家参与,讨论之热烈、层次之高,出乎意料,相关报道开始出现在严肃的学术期刊和文化评论版块。
紧接着,一篇发表在知名文化评论周刊上的长文《谁定义了“普世价值”?——论艺术中心的知识垄断》虽未点名,但矛头清晰指向莫罗等人的保守立场,在巴黎知识分子圈层中激起不小水花。
压力开始显现。沈清悦接到了一些此前持观望态度的、艺术中心内部中级策展人小心翼翼的试探性邮件,表达了对“星阁”研究方向的“个人兴趣”。
然而,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场由某位与陆氏家族交好的法国老派贵族举办的私人沙龙上。沈清悦受邀出席,而埃兰·杜邦和克莱尔·莫罗,同样是沙龙的常客。
沙龙设在一座拥有私人湖泊的古堡内,宾客皆是政商文化名流。沈清悦一袭墨绿色丝绒长裙,姿态从容,与几位刚从索邦大学研讨会过来的学者相谈甚欢,流利的法语和对哲学、艺术史的深刻见解,让她在这个精英圈子里毫不逊色。
杜邦和莫罗到场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沈清悦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急于推销产品的文化商人,而是一个能够平等参与他们核心圈层对话的、极具魅力的交流者。
机会在沙龙进行到一半时出现。话题偶然转向了“文化认同”的焦虑。莫罗女士习惯性地再次强调欧洲艺术的“纯粹性”与“引领性”。
沈清悦端着一杯香槟,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安静下来:“莫罗女士,我十分欣赏欧洲艺术传统对形式和理性的极致追求。但或许,‘纯粹’本身,在当今这个高度连接的世界,已经成了一种值得商榷的迷思?”
她顿了顿,目光平和却坚定地看向莫罗:“就像我们正在研究的‘气韵’概念,它追求的并非形式的纯粹,而是生命能量在艺术品中的流动与共鸣。这或许与笛卡尔的‘我思’传统不同,但它同样是人类理解世界、表达自我的珍贵路径,并且,正在与当代的神经美学、生态哲学产生有趣的对话。我们筹备的展览,并非想证明哪种路径更高明,而是想搭建一个平台,让这些不同的‘雷声’——无论是来自东方的‘无声惊雷’,还是西方理性主义的洪钟大吕——能够有机会在同一时空里,被倾听,被理解。”
她没有攻击,没有辩解,只是提出了一个更具包容性、也更具时代感的视角。这番话语,在充满机锋与智慧的沙龙语境中,显得格外有力。
几位之前与沈清悦交谈过的学者点头表示赞同。沙龙的主人,那位老贵族,也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杜邦先生站在不远处,沉默地听着。他意识到,沈清悦和“星阁”所代表的,已是一股无法被轻易忽视的力量和思潮。继续排斥和阻挠,不仅显得气量狭小,更可能让艺术中心错失一个引领潮流的机会,在同行中落于下风。
沙龙结束后两天,Eva兴奋地向沈清悦汇报:“艺术中心方面主动联系了我们!杜邦先生的秘书表示,总监先生希望‘尽快’与您敲定最终合作细节!”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学术的战场与社交的暗战中,暂告段落。沈清悦凭借其精准的战略与深厚的底蕴,成功地撬开了那扇由旧怨与新敌把守的、通往艺术圣殿的大门。
然而,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展览的筹备,将是下一场更为复杂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