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肖那句“坚决执行命令”如同一声闷雷,在指挥部里炸响,余波震得周文和程铁军半晌说不出话来。
“团长!”程铁军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要跳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依旧不管不顾地低吼道,“这命令是瞎指挥!是让我们往火坑里跳!野猪岭的教训还不够吗?咱们现在这点兵力,去跟白建生的碉堡硬碰硬,那是送死!”
周文也急步上前,脸色苍白:“是啊,团长!五日之内,集结主力发起决定性进攻?我们拿什么进攻?一营新败,二营、三营分散在各地游击,弹药补给更是捉襟见肘!这……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不能拿几千将士的生命去赌啊!”
许向前拿着那份电文,手都在颤抖,他看着刘肖,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恳求。
刘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冲击。他何尝不知道这是送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敌我力量的悬殊,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道命令背后的荒谬。野猪岭的血迹未干,杨家庄的伤痛犹在,他怎么会愿意让战士们再去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冲锋?
但是,电文上那“严肃追究其军事责任”的字眼,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这不是商量,不是建议,而是最后通牒。如果他抗命,等待他的将不仅仅是撤职查办,更可能被扣上“抗拒中央”、“叛徒”的可怕帽子,他个人生死事小,但他所坚持的路线、他所保护的根据地、他身边这些生死与共的弟兄,都可能受到牵连,甚至面临毁灭性的打击。
楚材的“深渊”在暗处窥伺,白建生的“铁壁”在明处推进,如今,来自内部的压力也化作了最致命的绞索。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退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进一步,同样是刀山火海。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程铁军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扫过周文充满忧虑的眼,扫过许向前苍白的嘴唇。他看到了他们的忠诚,他们的担忧,他们的不解。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刘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野猪岭的血,我一刻也不敢忘。同志们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眼神中挣扎着痛苦与决绝:“但是,你们告诉我,如果我们现在抗命,会是什么后果?”
周文和程铁军沉默了。他们不是不懂政治的雏儿,自然明白抗命的严重性。那意味着彻底与上级决裂,意味着根据地可能失去来自中央的任何支持(哪怕是微弱的),意味着刘肖个人将背负难以洗刷的罪名,更意味着内部的团结将出现难以弥合的裂痕。
“可是……”程铁军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了。”刘肖打断他,语气陡然变得强硬起来,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哪怕这个命令是错的,在我们有能力改变它之前,也必须执行!”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猛地戳在代表敌军前沿阵地的位置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既然退无可退,那就不退了!既然要打,那就打!就算明知是死,也要从敌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红军,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的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传我命令!”
周文、程铁军、许向前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一,立刻停止所有游击袭扰行动!”
“二、命令二营、三营以及所有地方武装,除必要留守人员外,三日内向石江村以北三十里的青龙岗地区集结!”
“三、后勤部门,清点所有库存弹药、粮食,做好分发准备!”
“四、政治部,立刻起草动员令,告诉全体指战员,我们即将对敌人发起反攻!要激发士气,也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敲碎了周文和程铁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们知道,刘肖已经做出了选择,一条最艰难、最残酷的选择。
“团长……”周文的声音带着哽咽。
程铁军猛地别过头去,虎目中含着的不知是愤怒还是泪水。
“执行命令!”刘肖背对着他们,声音冷硬如铁,但他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周文和许向前沉重地应了一声“是”,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去,去传达这道他们内心极度抗拒的指令。
程铁军却没有走,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刘肖的背影:“为什么?!
你就这么认了?!咱们好不容易才从野猪岭喘过气来,一营的弟兄们……那些新补充进来的娃娃兵,还没见过大阵仗,你就要把他们往死地里送?!你忘了赵老蔫一家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黑云岭上那些弟兄是怎么倒下的吗?!”
刘肖猛地转过身,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痛苦,他低吼道:“我没忘!我一个都没忘!正是因为我没忘,我才不能看着整个根据地因为我刘肖一个人的抗命而分崩离析!我才不能看着你们跟着我一起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程铁军!你告诉我,除了打,我们还能怎么办?!怎么办?!”
两个生死与共的兄弟,在这压抑的指挥部里,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对视着,胸膛剧烈起伏,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悲壮。
良久,程铁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低下头,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迹。他明白了,团长不是在认命,而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承担起所有的压力和罪责,试图在绝境中,为这支队伍,为这片土地,杀出一条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血路。
“……我……我去集结部队。”程铁军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转过身,踉跄着走出了指挥部。
当指挥部里只剩下刘肖一人时,他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没有倒下。他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份催命符般的电文,看着上面冰冷的字句,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他何尝不想坚持正确的道路?何尝不想保存实力?但现实,却将他逼到了必须用战士的鲜血,去证明“正确”的荒谬境地。
他缓缓拿起笔,在一张信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仔细折好,塞入怀中。那是万一他牺牲后,对部队和根据地后续安排的一些建议,也算是……他的遗书吧。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挺直了脊梁,目光再次投向地图。既然选择了悬崖,那就直面它吧。他必须为这场注定惨烈的进攻,寻找一个相对不那么致命的打法,至少要尽可能多地,把战士们带回来。
就在刘肖被迫做出艰难抉择,准备奔赴悬崖的同时,另一把利刃,已经悄无声息地刺入了敌人的心脏地带。
夜色如墨,樟树镇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只有零星几处灯火,如同鬼火般闪烁。城墙上有巡逻队走过的身影和偶尔传来的喝问声,显得戒备森严。
镇内,靠近城西的一片相对僻静的院落区,这里鱼龙混杂,既有普通的民宅,也有一些挂着商号招牌、实则背景复杂的场所。楚材的侦缉队队部,就隐藏在其中一座看似普通、实则内部结构复杂、防卫严密的宅院里。
两道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贴在一处高墙的阴影里,正是赵立仁和“石头”。他们穿着深色的夜行衣,脸上涂抹着油彩,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眼睛。
“‘秀才’确认了,楚材今晚就在队部,好像在等什么消息。”“石头”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同时指了指不远处那座灯火明显比其他地方更亮、门口隐约有人影晃动的宅院。
赵立仁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目标院落及其周围环境。高墙、暗哨、可能存在的警报装置……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也意味着极高的风险。
“按计划行动。”赵立仁打了个手势。
“石头”如同灵猫般滑下墙头,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他负责清除外围的暗哨和解决可能的警报。赵立仁则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机能调整到最佳状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等待着“石头”的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如年。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紧张。
突然,目标院落侧后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夜枭啼叫的声音——那是“石头”得手的信号!
赵立仁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他足尖猛地一点墙面,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腾空而起,双手精准地抓住墙头,一个轻灵的翻身,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院内。
院内果然别有洞天。前院看似普通,但通向内院的月亮门两侧,各有一个持枪的暗哨。赵立仁如同鬼魅般贴近,双手如电,捂住口鼻,匕首精准地划过咽喉,两个暗哨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又有几道黑影翻墙而入,是“老烟枪”和另外几名队员。他们迅速分散,占据有利位置,警戒内外。
根据“秀才”提供的情报,档案室和电台室位于内院东侧厢房,而楚材通常会在正房办公或休息。
赵立仁指了指东厢房,“老烟枪”会意,立刻带着爆破器材潜行过去。而赵立仁自己,则带着“铁锤”和另一名队员,如同阴影般摸向正房。
正房里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似乎在焦躁地踱步。正是楚材!
赵立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仇人近在咫尺!只要冲进去,就有可能将这个心腹大患当场格杀!但是,他的任务是摧毁指挥枢纽,制造混乱,首要目标是档案和电台。而且,正房内情况不明,贸然强攻,很可能陷入重围。
他强行压下立刻动手的冲动,对“铁锤”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警戒正房,自己则迅速靠近窗户,侧耳倾听。
“……废物!都是废物!连个女人都抓不住!”里面传来楚材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声,显然是在为“金眼雕”失手而恼怒。
“处座息怒,‘过山风’那边已经有回信了,他答应合作,只是价钱……”
另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回应。
“钱不是问题!只要他能把事情办成!还有北边……北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那边口风很紧,不过我们的人还在努力接触……”
“催!加紧催!刘肖那边……哼,我看他这次还能撑多久!上面已经给他下了死命令,他不打也得打!只要他主力一动,就是我们的机会……”
窗外的赵立仁听得心惊肉跳!“过山风”?北边?楚材果然还有后手!而且,他竟然知道上面给团长下了死命令?!这说明什么?说明敌人对根据地高层的动向了如指掌!内部……真的有鬼?!
就在这时,东厢房方向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似乎是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惊呼和搏斗声!
“怎么回事?!”正房内的楚材厉声喝道。
暴露了!
赵立仁当机立断,不再隐藏!他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手中的驳壳枪瞬间喷出火舌!
“砰!砰!”
房内那个正在和楚材说话的副官应声倒地。
楚材反应极快,在赵立仁破门的瞬间就已经翻身滚到一张沉重的梨花木桌后,同时掏出了手枪。
“有刺客!”他一边对着门口盲目开枪,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
整个侦缉队队部瞬间被惊动!警报声凄厉地响起,外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铁锤!”赵立仁喊了一声,和“铁锤”一起,利用房间内的家具作为掩体,与躲在桌后的楚材对射,子弹打得木屑纷飞。
“老烟枪!怎么样了?!”赵立仁对着耳塞低吼。
“档案室搞定!电台室正在安装炸药!马上就好!敌人围过来了!”“老烟枪”急促的声音传来。
“安装完毕立刻引爆!准备撤离!”赵立仁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们的目标是摧毁,不是缠斗。
“想走?没那么容易!”楚材躲在桌后,眼神阴毒,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知道援兵马上就到。
就在这时,“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东厢房方向传来!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强烈的冲击波甚至震得正房的窗户嗡嗡作响!显然是“老烟枪”成功引爆了炸药!
档案室和电台室,完了!
楚材的心在滴血,那里有他多年经营积累的无数情报档案和通讯设备!
爆炸也暂时阻隔了从那个方向冲来的敌人。赵立仁抓住这个机会,对“铁锤”喊道:“撤!”
两人一边对着楚材的方向持续火力压制,一边迅速向房门退去。
楚材岂肯放过,他冒险探头,举枪瞄准赵立仁的背影!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
“砰!”
一声枪响,来自窗外!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楚材握枪的手腕上!
“啊!”楚材惨叫一声,手枪脱手飞出。
是占据制高点的“石头”开枪了!
赵立仁回头看了一眼捂着流血手腕、满脸怨毒的楚材,不再留恋,和“铁锤”迅速冲出正房,与从东厢房撤出的“老烟枪”等人汇合。
院内已经一片混乱,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赶来的侦缉队员被爆炸和精准的冷枪打得晕头转向,一时无法组织有效的围堵。
“按预定路线,撤!”赵立仁低吼一声,带领着“剔骨”小队,如同利刃回鞘,迅速融入镇内的巷道阴影之中,向着镇外预定的接应点疾驰而去。
身后,是樟树镇冲天的火光和敌人气急败坏的叫嚷声。
任务,完成了大半。楚材的巢穴被重创,指挥枢纽遭遇致命打击。但是,赵立仁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楚材未死,而他临死前听到的关于“过山风”、“北边”以及敌人对根据地内部动向了如指掌的信息,像更沉重的阴云,压在了他的心头。
利刃虽已出鞘,见血而回,但悬崖边的决战,却已无可避免地拉开了帷幕。石江村方向,刘肖已经吹响了集结的号角,数千红军将士,即将奔赴一场前途未卜、凶多吉少的战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