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粘稠得如同液态沥青的黑暗，持续了不知多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意识在虚无的深渊和破碎的噩梦片段间浮沉。
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时，最先感知到的是一种极致的、仿佛灵魂被抽空的虚弱。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锈蚀般疼痛，每一块肌肉都酸软无力。
颅内不再有之前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低频率的嗡鸣和一种令人恐慌的空洞感，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核心部件严重磨损、能量濒临枯竭的精密仪器，发出最后的、不祥的哀鸣。
嗅觉慢慢恢复，闻到的不是医院里熟悉的消毒水味，而是一种混合着陈旧灰尘、发霉的木材、廉价油漆的刺鼻气味，以及……一股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血腥味和某种类似电离空气的焦糊味。
这气味令人不安，提醒着我所处的绝非正常环境。
耳边有极其微弱、却规律得如同心跳的“嘀…嘀…”声，像是某种简易的生命体征监测设备在运行，为这片死寂带来一丝冰冷的生机迹象。
我艰难地睁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视线模糊、涣散，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斑驳、露出灰色水泥本色的天花板，一盏功率很低的节能灯散发着昏黄、无力、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芒。我躺在一张坚硬的、铺着薄薄褥子、能清晰感觉到下面硬板结构的简易行军床上。
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口是一个带着锈迹的排风扇，缓慢地转动着，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墙壁是粗糙的砖石，没有粉刷，裸露着冰冷的质感，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杂物和几个绿色的军用物资箱，上面印着模糊的编码。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
李哲推开我时决绝的眼神……那枚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纳米虫感染弹……他中弹后身体剧烈的、非人的痉挛和皮肤下疯狂蔓延的恐怖光纹……惨烈的通道逃亡……我强行催动能力时那毁灭性的、仿佛灵魂被撕碎的反噬……
“李哲！”
我猛地想坐起来，这个动作却像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一阵剧烈的头晕和恶心如同海啸般袭来，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瘫软回去，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嗬嗬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别动！你现在不能动！”
一个熟悉、冷静，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语气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艰难地、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到顾倾城坐在床边一把破旧的、漆皮剥落的木椅上。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战术装备，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但依旧难掩憔悴。
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无法用睡眠驱散的青黑色，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唇干裂，甚至有几处结着暗红色的血痂。
她的一只手臂用专业的白色绷带和三角巾吊在胸前，固定着，显然之前的枪伤不轻，需要严格制动。
但她的眼神，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尽管布满了疲惫，深处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只是此刻，这火焰被一层厚重的、挥之不去的阴霾和沉重所笼罩。
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上面正快速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波形图。
“这里……是哪里？李哲……他……怎么样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顾倾城没有立刻回答，她放下平板，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瓶打开的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她小心地、用没受伤的手托起我的头，动作尽量轻柔，但依旧牵扯到我全身酸痛的肌肉。
她将瓶口凑近我的嘴唇，冰凉的水缓缓流入我灼痛如火烧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珍贵的清明和湿润感，暂时压下了那股血腥味。
“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暂时。”
她将水瓶放回原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经历过巨大风暴后的沙哑。
“吴师兄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找到了这个地方，废弃了很久，信号屏蔽，独立供电，短时间内不会被找到。”
她顿了顿，目光垂落，看着地面，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李哲……性命，暂时保住了。”
“暂时”和“性命保住”这两个词，像两根冰冷的针，刺入我的心脏。
我的心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他……”我急切地看着她，喉咙发紧，不敢问出那个最坏的问题。
顾倾城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沉重都压下去，再缓缓吐出。
她抬起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职业性的、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后的凝重。
“吴师兄远程指导，我们用了……用了所能弄到的最强效的神经抑制剂和免疫调节剂，几乎是极限剂量，暂时压制住了纳米虫集群的活性爆发期，阻止了最坏的……系统性器官衰竭和脑死亡。”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沉，像坠入了深渊，“但是……感染太深了，也太猛烈了。大量的、高活性的纳米虫单元，已经像病毒一样，嵌入了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和主要的运动神经元网络，甚至可能……改变了部分基因表达。”
她拿起平板，调出几张图表，是李哲的神经传导速度和肌电图，曲线杂乱无章，峰值低得可怜。
“他的身体机能……受到了毁灭性的损伤。尤其是运动神经，传导速度下降了70%以上，肌肉控制力、精细动作协调性、反应速度……可能……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水平了。这意味着……”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强行控制住了，“意味着他可能再也无法进行需要高度专注和稳定操作的工作，比如……手术，以及他热爱的精密电子维修，甚至……正常行走、奔跑都可能变得困难重重。而且，纳米虫只是被抑制了活性，并未被清除，它们像休眠的火山，随时有可能再次爆发。他需要长期的、极其复杂的、可能伴随巨大痛苦的复健，以及……我们目前根本无法提供的、持续且尖端的医疗监控和支持。”
永远无法恢复……长期复健……无法提供的医疗支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我仿佛能看到李哲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双手不再灵活，双腿不再有力，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眼神闪烁着技术宅特有光芒的李哲，将如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是为了救我……都是为了推开我……一股滔天的负罪感和撕心裂肺的悲痛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失声痛哭。
“数据呢？”我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必须知道我们付出如此惨重代价换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顾倾城将平板电脑递到我眼前，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了从“黑洞”设备中破解出的部分核心数据摘要。
那些冰冷的文字、图表和代码，此刻却仿佛带着血淋淋的温度，揭示出一个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庞大、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的真相。
【项目名称：新人类进化计划 - 普罗米修斯之火 (project: prometheus Flame - New humanity Evolution)】
【阶段：III期临床实证 (非人道突破阶段) (phase III clinical Validation - Inhumane breakthrough)】
【核心目标：通过定向高侵略性纳米虫集群（代号：泰坦 titans）强制激发、筛选并优化人类潜在异能基因序列，剔除‘劣质’基因，培育绝对可控、拥有超常能力的‘新人类’个体，最终构建完全服从的‘神之军团 (Legion of Gods)’，实现物种层面的‘净化’与‘升华’。】
【全球网络：已识别关联机构及疑似‘蜂巢’级深层实验室坐标，遍布全球超过二十个国家和地区（部分坐标高度加密，无法破解）。】
【资金与技术来源：跨国影子资本、高度匿名的区块链加密货币、部分国家不可追溯的黑色预算；技术涉及前沿生物科技、量子计算、人工智能及……疑似非地球常规科技。】
全球性网络……非人道临床实证……神之军团……物种净化……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犯罪组织，而是一个拥有庞大资源、疯狂理念和恐怖技术、旨在颠覆整个人类文明的庞然大物！
我们之前拼死对抗的，不过是这个巨大冰山浮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
一种深深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和渺小感，像冰冷的深海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不知道能说什么。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暴露了。”顾倾城的声音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打断了我徒劳的思绪，“‘蜂巢’的袭击，动静太大。虽然我们尽量抹去了痕迹，吴师兄也做了远程清理，但对方不是普通的犯罪团伙，他们的资源和追踪能力超乎想象。我的直属上级已经正式找我谈过话了，关于‘擅自行动’、‘严重越权’、‘滥用致命武力’、‘与不明身份高度危险人员合作’以及‘导致重大财产损失和多名安保人员伤亡’。”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停职审查，无限期。所有配枪、证件、权限被收回，接受内部调查科和可能的外部联合调查组的质询。他们需要有人为这次‘灾难性’的事件负责。”
她的话像又一记重锤。然后，她看向我，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你那边也一样。医院医务科的张主任，今天早上……一直在给你先前的手机打电话，我没有接，就给你传了一条信息。医院管理层收到了多封匿名举报信，内容详尽，指控你‘长期擅离职守’、‘与身份不明的危险分子频繁接触’、‘可能利用职务之便参与或掩盖非法人体实验活动’。医院面临巨大的舆论和上级压力，已经……已经决定对你进行立即停职处理，要求你限期返回医院，配合内部纪律委员会和……可能介入的警方调查。”
停职。审查。调查。失去立足之地。
仿佛是为了印证顾倾城的话，我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起来。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正是医务科张主任。该来的，终究来了。
顾倾城看了我一眼，默默地将手机递给我。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并将声音外放。
“沈瑾年。”张主任的声音传来，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客套，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压抑着疲惫和失望的严肃，“你在哪里？”
“张主任，我……”我试图解释，但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不用多说。”张主任打断了我，语气不容置疑，“医院党委和纪律委员会联合下达的通知，我现在正式传达给你：从即日起，你被暂停一切临床职务和行政工作，接受停职审查。原因你自己清楚。匿名举报信的内容，性质非常严重，不仅涉及你的职业操守，更可能触及法律底线。”
“还有，李哲呢，和你在一起吗？他的处罚和你一样！你们这些人就这么不把医院的规章制度放在眼里吗？”
我握紧了手机，指节发白。
张主任停顿了一下，声音稍微低沉了一些，似乎带了一丝个人情绪：“瑾年啊，我……我本来是很看好你的。你是李老最得意的学生，业务能力突出，前途无量。可是最近……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事？卷进了什么样的麻烦里？那些举报信，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让我怎么保你？让医院怎么保你？”他的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主任，那些都是诬陷！我……”我急切地想辩解。
“是不是诬陷，调查了才知道！”张主任的语气又恢复了严厉，“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立刻、马上返回医院，向纪律委员会说明情况，配合调查！这是你目前唯一的出路！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否则就是开除，甚至可能面临司法程序。
“我……我知道了。”我无力地回答道，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
“你好自为之吧。”张主任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像最终的审判。
电话挂断，安全屋内死寂。希望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却似乎连立足之地都已失去。
就在这片绝望的沉默中，安全屋的最高级别警报——并未被触发。
但门，却被敲响了。
叩、叩、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