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两人之间一片沉默。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那种压抑和沉重,是从未有过的情绪。
时间仿佛拖得极久,可一看表,才刚过凌晨三点。
等到五点,两人都已疲惫不堪,却仍毫无睡意,便干脆起身,一同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山。
清晨的风扑面而来,高育良深深吸了几口气,眼神逐渐清明。
“刚才走了一段路,我才觉得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但你也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选择错了。
是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们想走的那条路。”
彭玉麦听了,轻轻点头。
“您说得对。”
“人这一生,终究要走过山,看过海,最后才真正看清自己。”
高育良笑了笑,两人就这样站在山顶吹着风,直到六点多,终于等来了第一个电话。
交接工作已经完成,莫奈良也开始撤离所有和平军人员。
高育良必须立刻动身,把整个办公室的事务彻底移交。
没过多久,他就见到了昨夜那个与他交谈的人。
“高先生,您好,还认得我吗?”
“现在我正式向您介绍一下,我是特里阿斯新任防卫长官——高涅夫。”
“昨晚的事,您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吧?当然,往后我们打交道的机会,恐怕也不会太多了。”
“我也希望您别太计较,毕竟你们国家一向提倡积极进取,不是吗?”
高育良冷冷一笑。
“昨晚你一出现,我就察觉到你身上那股不寻常的气息。”
“没想到,你竟坐上了特里阿斯防卫长的位置。”
“不过也说得通,如今这个地方,谁都有野心上来捞一把。”
高涅夫听罢,脸色微变,却不好发作,只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吕之阳。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有文件必须经过我们审核才能带走。
你耳朵聋了吗?”
“哪怕是一张废纸,也得先交到我们手里。
立刻放下东西,否则我有权当场拘押你,听明白没有?”
高育良转头看向自己的秘书。
“放下吧,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也没必要再僵持。”
“高涅夫,你听过一句话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高涅夫皮笑肉不笑。
“这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您不妨讲详细些?”
“我一直都很愿意学习,尤其对各国文化特别感兴趣。”
高育良轻笑一声。
“书读得再多,抓不住本质也是白搭;事做得再勤,踩不到关键也等于徒劳。”
“也许你现在还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已经尽量说得含蓄了。”
“你们或许以为权力是生存的根本,可我要告诉你,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真正的权,从来都不是摆在台面上的东西。”
“咱们现在算是及时抽身,没被大火烧到自己。
可你不同,你现在是迎着火焰往里冲啊,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此刻的特里阿斯,就像一座正在爆燃的火山,烈焰翻腾。
能安然脱身的人本就不多,而在这个节骨眼还主动闯进去的,比起高育良来,处境不知艰难多少倍。
高涅夫盯着高育良,总觉得对方的话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但他心里又不得不服——那么多人视而不见的问题,偏偏只有高育良一眼看穿。
他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这种事该怎么形容才合适。
他一直想问清楚,天能集团那些隐秘的事,高育良究竟是从哪儿摸到线索的?
他从不相信单靠几组数据和零星信息就能推断出真相,那几乎不可能。
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也该是传说里的奇才,怎会活生生出现在现实中?
高育良抬眼看了他一下。
“你是觉得,我看出的东西都不合常理?”
他轻轻摇头。
“你这个想法有意思,我想知道,你是站在什么位置上看这件事的?”
他坐在沙发上,用随身的茶具又泡了一壶茶。
按他的说法,也许不是最后一泡,但这个地方,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这里了。
他抿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
“要不要喝一杯?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茶叶。”
“早年我在乡下长大,出身平平,没享过什么福。”
“但我一直拼命往上走,直到有一天,终于看见了属于自己的风光。”
“实话讲,我会在某件事上做出选择,但我可以保证,每一个决定,都源于我自己的判断和能力。”
这话他没吹嘘,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过去他对很多事情记不住细节,但后来渐渐明白,任何事若不彻底搞懂,心里就过不去。
不论哪个环节,只要没吃透,他就睡不安稳。
如今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掌握这么多内情,足以说明他从不曾轻率行事。
他所做的每一分努力,其实都是在为将来铺路。
所以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并不奇怪。
“另外,我对天体物理也有兴趣。
很多人喜欢物理学,但真正了解宇宙运行规律的却很少。”
“人生渺小如尘,可星空浩瀚无垠,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这些?”
听着高育良的话语,高涅夫渐渐沉静下来。
高育良嘴角微扬。
“我说的话,如果你能悟进去,对你今后的路会有长远的帮助。”
“我希望你能看得清局势,别一头扎进漩涡里去。
懂得退步之时,才是未来可期之日。”
“天能集团这把刀,用得好能破敌制胜,用不好,伤的也是自己人。”
“我的话就到这里,剩下的,你自己权衡。”
“小吕,我们走吧。”
高育良不像个败走之人,
倒像个握紧时机、从容离场的智者。
他迅速启程赶往机场,柳映雪默默跟在一旁。
车子发动前,他拨通了彭玉麦的电话。
这个人,是他最放不下心的。
志同道合的人难得一遇,知音更是千载难逢。
可如今他遇到了,彼此还能心意相通。
电话接通后,他低声提醒:
“一小时后我就离开特里阿斯,你也只剩这一小时,尽快脱身。”
“老话讲,山水总相逢。
我记得国内有句诗: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咱们终归要在山顶重逢。
你说是不是?”
彭玉麦早已泪流满面。
挂了电话,整个人再也无法平静。
从巅峰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
过了许久,彭玉麦仍坐在那里发愣,妻子轻声细语地劝慰着他。
“别太放在心上,咱们一路走来坎坎坷坷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你说是不是?”
“你得打起精神来,毕竟还有我们在你身边。”
这话并不假。
这些年里,彭玉麦经历的困境一次比一次沉重,早已不是头一遭面对风雨。
可眼下这局面,他又有什么选择呢?
即便要抗争,也绝非此刻冲动行事,而是静待时机,等一个真正能翻身的机会。
就像高育良常讲的:懂得在激流中抽身的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
他长叹一口气。
“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心里特别对不住高先生。”
“不必自责,我已经看淡了这些。”
“他对我的指点,我会一直记着。
在我心里,他是真正的师者。”
这是彭玉麦极少给予别人的评价,分量极重。
妻子默默陪在一旁,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久之后,彭玉麦便带着妻子和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踏上了前往异国的旅程。
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一片未知的命运。
两架航班几乎同时升空。
高育良特意安排了相近的时间起飞,生怕自己走后,彭玉麦再生变故。
彭玉麦先飞了两个小时,抵达靠近特里阿斯的塞鲁西,在那儿短暂停留两小时,随即转机前往路普塞利塔,再经一次中转,最终落地金塞拉。
刚下飞机,他就见到了万子冲。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比传闻中年轻许多,相貌堂堂,气质沉稳。
“欢迎你。”
万子冲学着高育良的习惯,为他沏了一杯热茶。
“有意思,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喜欢用茶说话?”彭玉麦笑了笑。
“高先生也是这么招待我的,我觉得这种方式挺有味道。”万子冲答道。
说着,他从一旁取出一份文件。
“彭先生,您是高先生亲自推荐过来的。”
“我们现在正需要像您这样经历过风浪的人来共事。”
“说白了,咱们合作才是最好的出路,您觉得呢?”
彭玉麦用力点了点头。
“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
万子冲指向合同末尾的条款。
“从今天起,我正式聘请您担任我们公司的风险总监。”
“年薪一百万,其他福利待遇与员工一致,包括正常休假。”
“您可以先休息几天,等假期结束再正式入职。
公司刚放了一周假,正好让您缓一缓。”
这番体贴周到的安排,是彭玉麦没想到的。
但既已至此,也只能安心接受。
他在妻子陪同下,于金塞拉的黄金海岸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住了几日,心情渐渐平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