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故人重逢,傲影疏离
汉城大学中央图书馆的阅览室内,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将一排排深色木质书桌染上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沉静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此刻,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偶尔响起的轻微咳嗽声,以及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声响。
银珠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几本厚重的医学期刊和摊开的笔记本。她正在为下周的“心血管生理学”专题研讨会准备发言材料。阳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目光在文献的字里行间快速移动,手中的钢笔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下重点,或勾勒出复杂的循环系统示意图。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完全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心肌细胞动作电位的离子基础,特别是钠钾泵与钙离子通道的协同作用,是这个机制的关键……”她默念着文献中的核心观点,笔尖飞快地记下要点。研讨会要求不仅要有扎实的理论基础,还需要对前沿研究有所涉猎。她需要查阅几本相对冷门但极具深度的专业参考书,这些书通常存放在图书馆四楼更为专业的医学藏书区。
估算着时间,银珠将看过的期刊合上,笔记本仔细收好,连同几本需要归还的书一起抱在怀里,起身走向通往四楼的楼梯。她的步伐轻快而稳健,即使抱着沉重的书籍,身姿依旧挺拔。
四楼的环境比楼下更加静谧,人迹罕至。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密集地排列成行,直抵天花板,营造出一种庄严甚至略带压迫感的氛围。光线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书架顶端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银珠按照索引号的指引,熟练地在书架间的狭窄通道穿行,皮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就在她找到目标书架——那排标注着“qt-qt999”心血管系统专架——伸手去取一本厚厚的、书脊略显斑驳的《心脏电生理学高级教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另一个书架前站着的一个身影。那是社会学类书籍的区域。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影,穿着剪裁十分合体、质地一看就颇为精良的米白色羊绒针织衫和及膝的深灰色格纹呢裙,侧影挺拔,脖颈修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养尊处优的优越感。她正微微仰着头,浏览着书架上层的社会学理论着作,姿态专注,带着一丝不易接近的疏离感。
这个身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拉扯了一下银珠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银珠的手指在冰凉的书脊上停顿了一下。属于“上官银珠”的穿越者意识对此人毫无印象,如同面对一张完全空白的底片。但深藏于这具身体本能中的、属于原身“郑银珠”的童年记忆,却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平静湖面,开始泛起模糊而断续的涟漪。那些记忆碎片遥远而朦胧,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记忆的色调是灰扑扑的,唯独关于那个小女孩的印象,带着些许鲜亮的色彩。印象中,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似乎总穿着漂亮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连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住在巷子里比自家宽敞明亮得多的砖瓦房子里。那个女孩的欧妈,是一位总是带着温柔笑容、说话轻声细语、身上有淡淡香粉味的阿嘎西。银珠记得,那位阿姨和自家欧妈朴贞子好像是好友,偶尔会来家里串门。每当这时,年幼的银珠总是安静地待在角落,而那位阿嘎西有时会趁欧妈不注意,悄悄塞给她一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硬糖,或者一块小巧的点心,还会摸摸她的头,眼神里带着怜爱。那位阿嘎西,名字好像叫……马松子阿嘎西?而对那个小女孩的印象,则更为模糊了,只记得她好像叫……胜美?李胜美?记忆里,那个小女孩似乎不太爱和巷子里其他的孩子一起疯跑玩闹,总是显得有些不合群,带着点小公主般的骄傲和安静,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天生的审视感。她们好像还一起玩过跳房子,但次数寥寥,记忆模糊得如同褪色的旧照片。
就在银珠努力从混沌的记忆深潭中打捞这些残缺的碎片时,那个女孩似乎也找到了想要的书,抽出一本硬皮精装本,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李胜美显然也愣了一下。她看着银珠,清澈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快速的辨认,紧接着是些许的惊讶,仿佛在确认什么。但很快,那抹惊讶就被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和评估的目光所取代。她的视线如同精细的扫描仪,上下打量了一下银珠——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一双普通的帆布鞋,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怀里抱着厚厚的医学书籍和笔记本,一副标准刻苦、家境寻常的优等生模样。她的目光在银珠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这张褪去了童年稚气、展现出清丽轮廓的脸上,找到更多熟悉的痕迹。
银珠没有主动开口。按照穿越者的身份,她此刻“理应”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她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对方,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闪躲,也没有急于相认的热切,耐心等待对方的反应,同时在心里快速整合、确认着刚刚被激活的原身记忆碎片。是她吗?李胜美?马松子阿嘎西的女儿?
李胜美似乎犹豫了一秒钟,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书的硬皮封面。或许是出于一种对“熟人”视而不见所违背的基本社交礼节,或许也是出于一丝对童年模糊记忆的好奇,她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过来,在离银珠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的姿态依旧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矜持,步伐从容,仿佛每一步都丈量过距离。
“请问……是郑银珠吗?”她的声音清脆,像敲击玉磬,但语调平直,没有什么热络的感情,更像是一种基于记忆的谨慎确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听到对方准确叫出自己的名字,银珠心中那点模糊的猜测基本得到了证实。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疑惑的礼貌微笑,这个微笑既表达了友善,也符合与多年未见的童年玩伴重逢时应有的、需要短暂回忆的过程:“是的,我是郑银珠。请问你是……?”她将问题抛回给对方,将确认的步骤完成。
“李胜美。”女孩报上名字,语气依旧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然后像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何能认出对方,又补充了一句,语速稍快,仿佛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很多年没见了。我欧妈和你欧妈以前是朋友。”她提到了欧妈的关系,划清了这层联系的边界,仅限于上一辈的交往。
“啊……李胜美。”银珠适时地流露出一种“努力回忆后终于想起”的神情,眼神微微放空片刻,然后聚焦,笑容加深了一些,显得更真实了些,“是的,我想起来了。巷子里的……好久不见了。”她的反应符合一个与童年玩伴多年未见、记忆模糊的普通人的表现,既不过分热情显得突兀,也不显冷淡失礼,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胜美又看了看银珠手中那本厚重的《心脏电生理学高级教程》和胸前挂着的明显是医学院图书馆的特制通行证,修剪得精致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流露出些许真实的意外:“你现在……在汉城大学?读医学院?”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惊讶,似乎银珠出现在汉城大学、尤其是攻读学业繁重、门槛极高的医学院,是一件稍稍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在她或许固有的认知里,以郑家过去的家境,银珠的人生轨迹或许应该是另一种更为平凡的模样。
“嗯,是的,医学院三年级。”银珠坦然回答,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炫耀或自卑。她从李胜美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隐含的、基于过往印象的优越感被现实稍稍打破的细微愕然。在原身那些并不算愉快的残存记忆里,李胜美家境优渥,从小就是被父母呵护、被旁人称赞的小公主,而郑家则相对普通甚至有些拮据,银珠更是那个常常被忽略的影子。在胜美可能存在的认知里,银珠能进入汉城大学已属不易,选择医学这条艰难的道路,更需莫大的毅力和支撑,这显然与她记忆中的“郑银珠”形象有所出入。
“医学院……”李胜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需要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银珠怀里的书,语气听起来像是客套的关心,但银珠听得出,其中更多是出于礼貌的询问,而非真正的感同身受或深切关切,“很厉害啊。听说学业非常辛苦吧?”她用了“听说”这个词,保持了距离感。
“还好,习惯了。每门学科都有它的挑战和乐趣。”银珠简短回应,语气轻松,并不想多谈自己的学业艰辛。她转而将话题引向对方,这是一种基本的社交技巧,也能获取信息:“你呢?听你刚才的话,也是汉城大学的学生?”她注意到李胜美手中拿着的是内科医学类的书籍。
“嗯,也是医学院,不过专业不同,三年级。”李胜美的回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能进入这所顶尖学府是再自然不过、顺理成章的事情,无需任何额外的说明。她顿了顿,看似随意地、仿佛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补充道,目光却若有若无地观察着银珠的反应:“下学期可能会申请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做一年交换生。手续还在办。”
这话语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她的家庭能够为她提供的、更广阔的国际视野和平台选择。这是一种无声的展示,一种基于现实条件的、自然而然的阶层差异的流露。伯克利分校,对于绝大多数韩国学生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加州伯克利?那是很好的学校。机会很难得,出去开阔下眼界挺好的。”银珠点点头,语气真诚,表达了适当的赞许,但眼中并无羡慕或攀比之意,平静得像是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这种过于平静的反应,似乎让李胜美稍稍有些意外。她或许预期能看到银珠流露出一些诸如惊讶、羡慕、甚至是因差距而产生的些许局促或黯淡的表情,但银珠的反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那种由内而外的淡然,让她准备接受的某种隐性对比落空了。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高大的书架投下阴影,将她们笼罩其中。两人之间隔着近十年的时光断层和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童年那点模糊的、仅限于邻里和欧妈关系的交情,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所剩无几,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共同谈论的话题。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那……不打扰你看书了。”李胜美率先结束了这场短暂且略显苍白重逢的对话,她扬了扬自己手中那本内科医学着作,示意自己也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好,再见。”银珠微笑着道别,笑容依旧礼貌得体。
李胜美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转身,迈着依旧从容的步子离开。她的高跟鞋在安静得近乎凝滞的书架区敲出清晰而疏远的“笃笃”声,节奏稳定,背影挺直骄傲,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尽头。
银珠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过了几秒,才缓缓地、彻底地将那本《心脏电生理学高级教程》从书架上抽了出来,书入手沉甸甸的。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次偶遇,更像是一次对原身过去记忆碎片的验证和拼接。李胜美此人,对于穿越而来、目标明确的上官银珠而言,本质上只是一个有着一面之缘的、性格有些孤傲的陌生同学,是过去一段模糊岁月留下的淡薄影子。至于对方那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和无意中流露出的比较之心,在银珠看来,更是无关紧要的浮云。她的人生目标和内在价值体系,早已超越了这种基于出身和外在条件的浅层比较。她的战场在无影灯下,在浩瀚医典中,在对自己命运的绝对掌控里,而不在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人际比较。
然而,关于李胜美母亲——马松子阿嘎西的记忆,却让银珠心中泛起一丝真实的、久违的暖意。在原身那些匮乏关爱、时常被忽略的童年记忆里,马松子阿嘎西是除哈莫尼之外,少数几个曾给予过她真切善意和温暖的大人。那颗甜甜的糖果,那块小小的点心,那个温柔的抚摸,在灰暗的童年背景里,如同零星的火花,虽然微弱,却曾被幼小的银珠珍视。那位温柔的阿嘎西,现在还好吗?算起来,也应该有些年岁了。
抱着厚重的书回到靠窗的座位,银珠的思绪短暂地飘远了一些。她想起欧妈朴贞子偶尔在电话里抱怨家长里短时,似乎提起过马松子阿嘎西家的情况,好像说她丈夫生意越做越大,家里条件越来越好,搬离了原来的巷子,住进了更好的社区,女儿胜美也争气,考上了好大学云云。但具体细节,银珠从未认真关心过,那些话题通常随着欧妈的抱怨一起被她过滤掉了。
这次偶然的图书馆重逢,像一根细线,轻轻牵出了这段尘封的记忆。银珠决定,下次和家里通电话时,如果气氛尚可,或许可以顺势、看似不经意地问一下马松子阿嘎西的近况。这并非为了攀附或寻求什么,仅仅是出于对童年时那份难得善意的一丝怀念和基于礼貌的问候,是对过去那点微光的一种隔空回应。
她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摊开的《心脏电生理学高级教程》上。复杂的心肌离子通道模型、心电图波形背后的生理意义,这些才是她当下需要攻克的核心。对于银珠而言,扎实的学识、精湛的医术和独立自主的未来,远比任何偶然的相遇或淡薄的故人情谊都来得重要和实在。李胜美,连同这次短暂的重逢,都只是她波澜壮阔、自主书写的人生画卷中,一个极其微不足道的点缀,如同窗外飘过的一片秋叶,不会留下任何深刻的痕迹。她的道路,依然清晰而坚定地向前延伸,指向她为自己设定的那个光明未来。
(第九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