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宫城的飞檐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但宣政殿内的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重。刘封负手立于巨幅舆图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汉中至襄阳一带的山川河流。当殿外传来使者归来的通报声时,他霍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庞宏风尘仆仆地步入殿内,虽面带倦容,眼神却清亮有神。他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先将一份用火漆封缄的绢帛密函呈上,随后退后一步,静候问询。殿内侍从早已被屏退,只余君臣二人。
刘封没有立即拆看密函,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庞宏:“庞师,辛苦。蜀道艰难,孔明态度如何?”他的声音平稳,但紧握密函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透露出内心的关注。
庞宏深深一揖,语气沉稳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托主公洪福,宏幸不辱命。诸葛孔明虽未明言应允,然其意已动。经三日密谈,双方初步达成三点共识:其一,两家以现有疆界为界,互不侵犯;其二,开放边境五市,准许盐铁、粮棉、蜀锦与荆瓷互通有无,关税减半;其三,建立军情共享之约,任何一方获知曹魏异动,须即刻通报对方。”
刘封闻言,眉峰微挑,走到案前缓缓坐下,示意庞宏细说:“孔明竟如此爽快?其中可有附加条件?”他深知诸葛亮之能,绝不信对方会轻易让步。
“主公明鉴。”庞宏近前一步,低声道,“诸葛亮确有保留。其一,他坚持盟约暂不书面订立,仅以‘君子之约’形式存在,谓需观我后续行事;其二,五市规模与物品种类,需由其指定官员严格核定,尤其战马、精铁等军资限制颇多;其三,他要求我方水军不得以协防之名进入蜀地水域,特别是汉水上游。”
刘封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此乃孔明谨慎之处。口头盟约,进退自如;限制贸易,防我坐大;禁我水师入汉水,是保其侧翼安全。果然滴水不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然则,庞师以为,此约于我利弊几何?”
庞宏显然早已深思熟虑,从容应答:“利大于弊。表面看,我方让步较多,然得其‘互不侵犯’之诺,我可全力应对北方曹魏,西线压力骤减。五市虽受限,然商路一开,利益交织,日久则难以切割,蜀汉经济将渐与我捆绑。至于军情共享,曹魏乃共同大敌,此举有益无害。最关键者,”庞宏声音压得更低,“诸葛亮年事已高,且事必躬亲,精力恐有不逮。此约一成,蜀汉上下必生懈怠之心,以为西方无忧,于我长远谋划,实为良机。”
刘封缓缓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的蜀地:“孔明其人,庞师观之如何?”
“鞠躬尽瘁,名不虚传。”庞宏叹道,“宏与之暗谈,见其案头公文堆积如山,侍从言其常理事至深夜,饮食简薄。言谈间,于北伐中原、兴复汉室之志念念不忘,然眉宇间难掩疲态,于蜀中人才凋零、国力困窘颇有忧色。其智虽深,其志虽坚,然独木难支大厦之将倾。”
“如此说来,时间在我。”刘封眼中精光一闪,终于拆开密函细看。上面是庞宏与诸葛亮约定的具体细则,字斟句酌,处处透着诸葛亮的缜密心思。他看完后,将密函置于烛火上点燃,看着绢帛化为灰烬。“此事暂且如此。庞师一路劳顿,且回府歇息,详情容后再议。”
夜幕降临,刘封并未像往常一样批阅奏章,而是信步走向后宫。甄若正在灯下核对各地送来的秋粮入库册,算盘珠响如碎玉。见刘封到来,她放下账册,迎上前为他解下外袍。
“看封哥神色,庞师西行应有佳音?”甄若斟上热茶,轻声问道。她敏锐地察觉到刘封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思虑。
刘封将庞宏带回的消息简要告知,末了叹道:“孔明确是劲敌,即便应允结盟,亦处处设限,预留后手。与之打交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甄若静静聆听,纤指在茶杯边缘轻轻划过:“如此看来,诸葛丞相并非拒绝合作,而是要以他认可的方式,为蜀汉谋取最大限度的安全和喘息之机。他限制贸易,是怕我朝经济渗透过速;拒绝水师协防,是忌惮引狼入室。其心可鉴,其情可悯。”
“哦?若儿似乎对孔明颇为了解?”刘封有些意外地看向妻子。
甄若微微一笑:“妾身掌管钱粮,自然关注各方虚实。据商队带回的消息,蜀汉连年北伐,国库空虚,百姓赋税沉重,虽有诸葛亮强力支撑,然民间已有怨言。他同意通商,首要目的恐是为蜀地物产寻销路,以补军资国用。其所虑者,不仅是曹魏,亦是我朝坐大后反噬其主。此番盟约,于他而言,亦是无奈中之最佳选择。”
刘封握住甄若的手,感慨道:“得妻如此,实乃天幸。你这一番分析,与庞师所见略同,却更添了几分人情洞察。看来,与蜀汉交往,既要以势压之,示之以强,亦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要耐心等待其内部生变。”
“封哥所言极是。”甄若颔首,“既已定盟,便当示之以诚。首批互市货物,妾身会亲自遴选,务求质优价公,让蜀人得实惠,亦显我朝气度。时日久了,人心自然倾向。”
夫妻二人又商议了些通商细节,直至夜深。窗外月明星稀,金陵城一片静谧,而一条连接荆益的脆弱纽带,已在这夜色中悄然缔结。刘封知道,这纸口头盟约如同初春薄冰,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需要极大的智慧和耐心去维护,直至将其化为坚不可摧的同盟,或者……等待冰消瓦解,露出底下的通途。但无论如何,西顾之忧已暂得缓解,他的目光,可以更专注地投向北方那片广袤的中原大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