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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下去。”
“工程,继续。”
姜云的声音不响,甚至还带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却像两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望楼之下,死一般的寂静。
刘备脸上的血色,刚刚因为那信使带来的噩耗而褪去,此刻,他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荒诞的错愕。他嘴唇翕动,似乎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姜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充满了惊骇与不解。
工程……继续?
继续什么?继续在这里堆沙砌土,等着上游的洪水将这十万军民连同他们未竟的“神迹”一同冲进无底的深渊吗?
“你……你他娘的说什么浑话?!”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撕裂了这片凝固的空气。张飞那双铜铃般的环眼瞪得几乎要裂开,他一步跨到姜云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揪住姜云的衣领,但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住。他那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如同盘曲的虬龙般根根暴起。
“继续?!”他喷着粗气,唾沫星子溅到了姜云的脸上,“上游的大堤都要塌了!洪水马上就要淹到咱们的脖子了!你让大家继续在这里玩泥巴?你是嫌他们死得不够快吗?!”
他的怒吼,也点燃了远处人群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引线。
“疯了……姜别驾疯了……”
“天要亡我们啊!他这是要带着我们一起陪葬!”
“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刚刚被关羽用威势强行压下去的骚动,瞬间爆发。这一次,不再是小声的议论和悄悄的后退,而是变成了公开的恐慌和溃逃。人群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沸水,彻底失去了控制。无数人扔掉了手中的工具,哭喊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二哥!”张飞红着眼睛回头嘶吼。
关羽的脸色亦是凝重如铁,他手按刀柄,却也知道,此刻的局面,已非一人一刀所能镇住。民心已溃,如山崩,如海啸,非人力所能挽回。
“先生!”刘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把抓住姜云的手臂,用力之大,指节都已发白,“先生!我知道你不甘心,备亦不甘心!可……可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抗拒啊!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刻组织军民撤离,能保住多少性命,便算多少!万不可再固执己见,陷这十万生灵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他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亲手缔造的希望,转瞬间变成埋葬所有人的坟墓。他信姜云,可他更敬畏那煌煌天威。
然而,姜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张飞的怒吼和刘备的恳求冲刷着他。他甚至没有去看远处那已经彻底混乱的人群。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依次扫过刘备、关羽、张飞的面庞。
“主公,你告诉我,我们能撤到哪里去?”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
刘备一愣:“撤……撤往高处!徐州东面有山!”
“来得及吗?”姜云反问,“三个时辰,十万军民,扶老携幼,在被洪水浸泡过的泥泞土地上,能走多远?就算到了山脚,又如何攀登?就算爬上山,没有食物,没有遮蔽,又能撑几天?”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扎得刘备哑口无言。
姜云的目光转向张飞:“翼德将军,我问你,现在放弃这里,我们去堵白马渡的缺口,然后呢?就算我们侥幸堵住了,这个工地废了,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等到洪水退去,我们拿什么来面对下一场大雨?拿什么来保证明年的收成?到时候,饿死的百姓,会比今日淹死的少吗?”
张飞嘴巴张了张,那股冲天的怒火,竟被这几句冷静的话语给问得熄了火。他是个粗人,想不了那么远,但他听得懂,姜云说的是事实。
“所以,这里不能退。”姜云的语气斩钉截铁,“这个工地,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不仅不能退,还要加快速度!因为只有这里建好了,我们才能守住身后的徐州城,才能有未来!”
他的话,让在场的核心几人陷入了沉默。道理是这个道理,可……
“可那白马渡的缺口怎么办?!”那名瘫坐在地上的信使,带着哭腔,绝望地喊道,“那才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刀啊!三个时辰!最多三个时辰,洪峰一到,一切都完了!我们在这里修得再快,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姜云身上。
是啊,这才是最核心,最无解的问题。
姜云终于转过身,面向那名信使,也面向所有人。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疲惫与压力都一并排出体外。
“所以,我们要在三个时辰之内,把那个该死的缺口,给我堵上!”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如果说,他之前那句“工程继续”是疯狂,那么现在这句话,就是彻头彻尾的痴人说梦。
那信使张着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可他却笑不出来,脸上只剩下麻木的绝望。“别驾大人……您……您没去过现场,您不知道……”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那缺口在水底下!水流比万马奔腾还要急!我们扔下去的巨石,就像小石子一样,瞬间就被冲走了!沙袋更没用,一下水就散了!那裂缝还在大堤的内部,我们连它到底有多大都看不见!怎么堵?拿什么堵?”
“是啊,先生。”关羽一直沉默着,此刻终于开口,他那双丹凤眼中,也充满了深深的疑虑,“水下之势,变幻莫测,非同陆上。若无良策,强行施为,只怕是白白折损人命。”
“良策?”刘备惨然一笑,他松开了抓着姜云的手,后退了两步,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三个时辰,堵住天河之漏……除非,真有神仙下凡……”
绝望,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浸染了每一个人的心。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审判。是老天爷,对他们这些妄图逆天改命的凡人,下达的最终判决。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念头,一个充满了血与勇气的、最原始也最悲壮的念头,在张飞的脑海中猛然炸开。
他想起了古老的传说,想起了那些为了守护城池、不惜以血肉之躯填平护城河的先辈。
他的眼睛,瞬间被血色充满。
“大哥!”他猛地转向刘备,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不必再求什么神仙了!”
他抬起头,那双环眼之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既然石头填不上,沙袋堵不住……”
“那就用人来填!”
“给俺三百精兵!俺亲自带队,跳下去!三百人不够,就三千人!我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用我们的身体,筑成一道人墙!”
“俺不信!俺们这几千条汉子的命,还堵不上那一个小小的缺口!”
“大哥!”张飞的吼声,在萧瑟的河风中回荡,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悲壮,“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了!让我们去吧!组织一支敢死队,不惜一切代价,去把那缺口给堵上!”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也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