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的寒冬,似乎比往年更加刺骨。长安城的血腥气在凛冽的北风中渐渐淡去,但那股深入骨髓的肃杀和恐惧,却依旧萦绕在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太极宫。
深夜,两仪殿侧殿内,烛火摇曳,气氛凝重得几乎能将空气冻结。
李世民疲惫地揉着眉心,面前龙案上摊开的,不再是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几份来自百骑司的密报,墨迹犹新,却重若千钧。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魏征、李靖等核心重臣肃立在下,个个面色沉郁,眉头紧锁。
李君羡单膝跪地,头深深低下,声音干涩而艰难:“陛下…臣…臣等已彻查完毕。逆阉全德及其党羽,宫内宫外…已基本肃清。名单上涉及朝堂、地方者…也已处置完毕。只是…只是…”
他顿住了,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李世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只是什么?说!”
李君羡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只是…据多方查证,以及从全德心腹密室中搜出的部分往来记录显示…贵妃娘娘…韦贵妃…虽未直接参与谋逆,但其族兄韦圆成、堂叔韦庆嗣等人皆为逆案核心。且…且全德早年得以安插人手入晋王府,乃至后来得以潜伏太上皇身边,初期…或多或少,都曾借助过韦氏家族的部分人脉渠道…此事,贵妃娘娘…恐难辞其…知情不报之咎。”
“嗡——!”
御书房内仿佛响起一声无声的惊雷!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韦贵妃!陛下四妃之一,地位尊崇,出身京兆韦氏郧公房,是关陇集团的核心代表之一。其家族卷入如此深重的逆案,她本人怎么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哪怕只是“知情不报”,在这个敏感时刻,也是足以致命的牵连!
如何处置?这成了一个极其棘手,甚至堪称无解的政治难题!
依法严办?韦贵妃毕竟是陛下亲封的贵妃,。若将其问罪,牵扯后宫,震动更大,且无疑是对关陇集团残余势力的又一次致命打击,很可能引发更大的反弹和混乱。陛下颜面何存?
网开一面?那之前轰轰烈烈、血流成河的“灭十族”、“抹姓氏”的铁血誓言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如何向浴血奋战、执行清洗的秦族交代?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法律的威严何在?帝王的公正何在?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棘手。魏征嘴唇动了动,想坚持法理,但看着陛下疲惫痛苦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长孙无忌更是沉默不语,他长孙家自身难保,此刻哪敢对贵妃之事置喙半句?
李世民的手微微颤抖着,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韦贵妃平日温婉的模样,又闪过韦圆成、韦庆嗣等人狰狞的罪状,以及秦哲那“灭十族”的冰冷话语…他的心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炙烤,被投入冰窟中冷冻。
一边是国法如山,一边是夫妻情分。
一边是帝王的威严与承诺,一边是后宫与前朝的平衡。
无论他做出何种决定,似乎都是错的,都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沉默了良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李世民终于缓缓睁开眼,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传朕旨意…韦贵妃…韦氏…牵连逆案,知情不报,有负圣恩…着…削去贵妃封号,贬为…庶人…打入…”
“打入冷宫”四个字,仿佛有千钧重,卡在他的喉咙里,难以吐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终、也是最残酷的判决落下。
就在此时——
“等等。”
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突然从御书房门口传来。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秦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劲装,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的寒气,眼神平静地看着李世民。
“秦兄?”李世民一愣,有些意外他的突然到来。此刻的秦哲,不应该在忙着清点战利品,或者继续追杀漏网之鱼吗?
房玄龄等人也是心中一凛,不知这位煞星此时前来,意欲何为。难道是来催促陛下执行“灭十族”的诺言,连贵妃也不放过?
秦哲迈步走了进来,无视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走到龙案前,看了一眼那几份密报,又抬头看向李世民,语气平淡却清晰地说道:
“陛下,韦贵妃,是你的女人。”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世民更是懵了:“秦兄…你…此言何意?朕自然知道…”
秦哲打断他,目光扫过房玄龄等人,最后重新定格在李世民脸上:“我的意思是,她是老李家的媳妇。是自家人。”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我们秦族的规矩,是动我一人,灭你十族。但这规矩,是对外的。是对敌人的。”
“韦贵妃,她姓韦,但她更是你李世民的贵妃。她没直接参与谋反,甚至可能只是早年无意中被人利用,或者后来知道了也不敢说。这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更不至牵连她自身。”
秦哲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陛下,我知道你为难。依法,她该罚。于情,她可悯。于政治,动她,后患无穷。”
“所以,我的建议是…”秦哲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照旧。她还是她的韦贵妃。陛下该怎么待她,还怎么待她。”
“什么?!”
这下,不仅是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李君羡…所有人都彻底懵逼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那个在朝堂上怒吼“灭十族、抹姓氏”、在韦曲、荥阳、博陵杀得血流成河、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秦哲吗?!
他居然…居然在为韦贵妃求情?!而且是用这种…近乎“徇私”的理由?!
“秦…秦兄…”李世民感觉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你…你不是说…”
“我说的是灭十族。”秦哲淡淡道,“但韦贵妃,现在是你李家的十族,不是他韦家的十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有些飘忽:“有些线,不能跨。有些人,不能动。动了,味道就变了。陛下是皇帝,但首先是个男人,是个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或者因为外力而亲手处置她,就算赢得了天下,心里也会留下个疙瘩,不痛快。”
“咱们折腾这么多,打生打死,为的是什么?”秦哲看向李世民,眼神锐利,“不就是为了能活得痛快一点,让自己人过得好一点吗?”
“陛下,”秦哲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件事,听我的。韦贵妃,保下。对外,就说百骑司已彻查清楚,贵妃深居宫中,对族中逆谋毫不知情,不予追究。任何敢再非议此事者,视为逆党同谋,杀无赦!”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秦哲这番完全出乎意料的话震得心神摇曳,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李世民,他看着秦哲那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不解,有庆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释然。
他忽然明白了,秦哲的“灭十族”,并非毫无理性的杀戮,那是一种对敌人极致冷酷的威慑。而此刻的“保全”,则是一种对“自己人”底线般的维护和…一种更深层次的智慧。他是在告诉自己,为君者,除了铁血,还需有容人之量和护犊之情。
秦哲不是在破坏规矩,他是在…定义规矩的边界。哪些是该毫不留情碾碎的敌人,哪些是需要纳入羽翼之下的自己人。
“好…”李世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就依秦兄所言。”
他转向李君羡,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和决断:“李君羡,传朕旨意:百骑司查明,贵妃韦氏,贤良淑德,深居简出,于韦氏逆谋毫不知情,朕深知其秉性,不予追究。宫中若有妄议此事者,立斩不赦!”
“臣…遵旨!”李君羡重重叩首,心中也是巨石落地。
房玄龄、杜如晦等人面面相觑,最终都暗自松了口气,向秦哲投去复杂难明的目光。这位秦龙头…的心思和手段,真是深不可测。
魏征本想说什么“法理无情”,但看到陛下那如释重负的表情和秦哲那不容置疑的态度,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或许…这已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秦哲点了点头,转身便向外走去,仿佛只是来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老李,赶紧把朝廷的空缺补上,都快乱套了。我和兄弟们杀得手都酸了,可没空天天帮你平抑物价、镇压暴动。”
说完,他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御书房内,烛火依旧摇曳。
李世民望着秦哲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目光深邃。
一场足以颠覆后宫、引发朝野巨震的潜在危机,就这样被秦哲以一种近乎霸道和“不讲理”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铁血手腕之下,藏着一份意想不到的…温情与周全。
帝友,二字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