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为县委大院披上了一层肃穆的外衣,与之一街之隔的县政府大楼,则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充满了行政机关特有的喧嚣与忙碌。
如果说县委大院是安河县的“大脑”,负责思考和决策,那么县政府大院就是“躯干”,负责执行和运转。
陆远穿过马路,踏入县政府大院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了与县委截然不同的气场。这里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烟火气。行色匆匆的办事员,楼道里高声的谈笑,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干活”的味道。
县长周海山的办公室在三楼最里间。
秘书小陈早已在电梯口等候,见到陆远,脸上立刻浮现出职业化的热情笑容,不远不近地引着路,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主任,我们县长可念叨您好几次了,说安河县能来您这样年轻有为的干部,是全县人民的福气。”
“陈秘书客气了,是我该早点来拜访周县长。”陆远微笑着回应,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官场上的话,尤其是秘书嘴里的话,一半是礼貌,一半是圈套,得用筛子过着听。
推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一股与高建功办公室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红木大班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宽大的浅色橡木办公桌,上面文件堆积如山,却乱中有序。墙上没有挂着“宁静致远”之类的书法,而是一幅巨大的安河县卫星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一个身穿白色短袖衬衫,头发微卷,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铅笔,眉头紧锁。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
“哎呀,陆远主任,稀客,稀客啊!”
他快步走上前来,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住了陆远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此人正是安河县的二号人物,县长,周海山。
“周县长,冒昧来访,打扰您工作了。”陆远不卑不亢地说道。
“说的什么话!”周海山拉着陆远走到沙发区坐下,亲自给他泡茶,姿态放得极低,仿佛陆远不是他的下级,而是远道而来的贵宾,“我早就想找你聊聊了,就是怕你这位新上任的大主任太忙,不敢打扰。你可是咱们高书记钦点的将才,我可不敢耽误了书记的大事。”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陆远是高建功的人,又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化解了两人之间天然的对立感。
陆远笑了笑,端起茶杯:“县长您说笑了,我就是个兵,给领导跑腿办事的。”
“哈哈哈,你这个兵,可不一般呐!”周海山大笑起来,指了指陆远,“红旗村那个项目,我可是专门派人去学习过。了不起!没花县财政一分钱,硬是把一个老大难的贫困村,给盘活了。说实话,陆远同志,就凭你这份干事的能力,我周海山,服气!”
他没有提任何关于刘振华和档案室的事,仿佛那些风波从未发生过。他只谈政绩,谈能力,像一个真正爱才惜才的领导,对陆远充满了欣赏。
可陆远在【权力的平衡者】角色卡的加持下,却能清晰地“看”到,周海山那看似爽朗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捧杀”。
他把你捧得越高,接下来让你办的事,你就越难拒绝。
果然,几番闲聊,看似无意地拉近了距离后,周海山话锋一转,从办公桌上抱过来一摞厚厚的、装帧精美的册子。
“陆远啊,你年轻,见识广,看问题有国际视野。”周海山将最上面一本册子递给陆远,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烫金大字——《安河县新城区开发总体规划(草案)》。
“这是我们县政府这边,花了大力气,请省城设计院做的规划。打算在县城东边,搞一个集行政、商业、高档住宅于一体的新城区,彻底提升咱们安河的城市品位。你帮我看看,提提意见。”
陆远接过那份规划书,入手沉甸甸的,铜版纸印刷,配着大量绚丽的效果图,看起来气势恢宏,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他没有立刻翻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光滑的封面。
【信息整合】能力悄然发动,那些天在档案室里看到的海量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县城东边……那片地,大部分是基本农田,手续上就存在硬伤。
省城设计院……他记得一份旧档案里提过,这家设计院的副院长,是周海山的老同学。
规划书里提到的几家意向合作开发商,其中最大的一家“宏业地产”,其法人代表,三年前曾因为一起工程事故,被临县立案调查,最后却不了了之。而当时负责处理此事的,正是周海山在临县担任常务副县长时的一位得力干将。
无数条看似无关的线索,在陆远的脑中飞速串联,最终指向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核心——这份光鲜亮丽的规划书背后,是一个由周海山主导,由亲信、开发商、设计院共同组成的庞大利益网络。
这个新城区项目,就是他们准备在安河县这块蛋糕上,切下的最大的一块。
陆远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赞叹。
“县长,这手笔可太大了!要是真能建成,那可是载入安河县史册的大功绩啊!”
周海山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嘴上却谦虚道:“功绩谈不上,就是想为安河的老百姓多做点实事。高书记那边,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全县的大局和d务工作上,我们政府这边,就得多为书记分忧,把经济建设这一块抓起来。”
他这话的潜台词是:高建功务虚,我周海山务实。安河县要发展,还得靠我。
陆远一边点头称是,一边翻开了规划书。
“嗯,这个中Y公园的设计,很有气魄!”
“哇,这个金融街的效果图,都快赶上市里了!”
他像一个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不断发出惊叹,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干部的形象,扮演得活灵活愈现。
周海山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看着陆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被自己收入囊中的得意门生。
就在周海山感觉火候差不多的时候,陆远忽然指着规划图上的一小块地方,用一种带着求知欲的、天真的语气问道:“县长,我有个地方不太明白。您看,这规划的‘高新产业孵化园’,位置多好啊,可为什么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国际双语贵族幼儿园’和‘高端养老社区’呢?这……这高新产业,它生产过程中,会不会有点什么……粉尘啊,噪音啊,影响孩子和老人家?”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外行”,像是一个完全不懂工业规划的学生在提问。
然而,周海山的笑容,却在这一瞬间,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固。
这个问题,正戳在这份规划最致命的软肋上。
之所以这么规划,是因为开发商想用“学区”和“养老”的概念,来抬高旁边住宅区的地价。至于那个所谓的“高新产业园”,不过是个用来向上面要政策、要补贴的幌子,里面究竟装什么,甚至建不建,都是后话。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却被陆远用一种最“无辜”的方式,摆在了台面上。
周海山干咳了一声,打了个哈哈:“哈哈,陆远同志考虑得很周到嘛!这个……设计院那边说了,入驻的都是高科技、无污染的企业,像什么软件开发、动漫设计之类的,比咱们县委大院还安静呢!”
“哦哦,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陆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哎呀,您看我这脑子。我记得上个月市里刚发了个文件,说为了保护耕地红线,所有县市的新区规划,必须先上报市国土资源局进行前置审批。县长,咱们这个规划,应该已经报上去了吧?市里领导怎么说?肯定对咱们安河的大手笔赞不绝口吧!”
他满脸都是期待和与有荣焉的神情。
周海山的眼角,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前置审批?
报上去就是自投罗网!那片地的问题根本经不起查。他本来的计划是,先造成既成事实,把项目炒热,把声势造大,再利用舆论和政绩去倒逼市里捏着鼻子认下来。
这又是官场上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再次被陆远用一种“积极学习上级文件精神”的方式,给捅了出来。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是偶然,那这第二个问题,就让周海山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他真的是“天真”吗?还是在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向自己示威?
办公室里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春风和煦,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
周海山深深地看了陆远一眼,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陆远同志,你提的这两个问题,都很有水平,说明你是真的用了心在看这份规划。”他将那本厚重的规划书,轻轻推到陆远面前,“这份规划,还只是个草案,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高书记日理万机,我不想拿这些琐事去麻烦他。你年轻,精力好,又是书记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想请你,把这份规划带回去,好好地、深入地研究一下。”
他的手指在规划书的封面上,重重地点了点。
“帮我,也帮咱们安河县的未来,把好这个关。过几天,你拿出一个详细的、书面的意见给我。我等着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了。
陆远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蒙混过关。
周海山把这颗滚烫的山芋,硬塞进了他的怀里。
这份规划书,哪里是什么蓝图,分明是一封战书,也是一张卖身契。
接了,写一份歌功颂德的意见上去,就等于在这份利益链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此打上“周系”的烙印,彻底得罪高建功。
不接,或者写一份否定的意见,那就是公然与县长为敌,与整个县政府的既得利益集团为敌。以他现在的位置,瞬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陆远站起身,双手接过了那本规划书,脸上露出了郑重无比的神情。
“请县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一定站在全县发展大局的高度,认真研读,仔细分析,给您一个负责任的答复。”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皮球又以一种更正式的方式,踢了回去。
走出县政府大楼,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陆远低头看着怀里这份沉甸甸的规划书,它在夜色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要把他吸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