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云山县委大院的临时宿舍里,只有一盏老式台灯亮着,散发出昏黄而孤独的光晕。窗外,秋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衬得这小小的房间愈发寂静。
陈默坐在吱嘎作响的木椅上,面前的搪瓷茶杯里,茶叶已经泡得舒展开,茶水却早已凉透。他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杯中沉浮的叶片,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荡漾开去。
周文国。
这个名字,像一枚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高达一万的“期望值”,那璀璨如神柱的金色丝线,彻底颠覆了他对眼前这盘棋局的认知。
他不是弃子,他是刀。
一把被县委书记藏在袖中,等待着最关键时刻,用来剖开整个云山县利益毒瘤的,最锋利的刀。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发冷,随即又有一股滚烫的激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这是前所未有的危险,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他仿佛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是粉身碎骨的深渊,眼前却是云蒸霞蔚的壮丽山河。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冰冷的理智重新占据高地。
既然是刀,就不能只有锋刃。一把光秃秃的刀刃,太过扎眼,也太过脆弱。在真正出鞘,完成致命一击之前,他需要一个能保护自己,也能让自己握得更稳的刀柄。
他需要盟友。
心念沉入脑海,【人情账本】的虚拟界面再次展开。那张覆盖了整个县委大院的复杂网络中,三个闪烁着微光的名字,如同黑夜里的星辰,指引着方向。
县府办的苏婉,纪委的那位副科长,以及……组织部的高强。
陈默的意识首先掠过苏婉的名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那张清冷精致的脸,以及她抱着文件时,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气质。【潜力评估:极高】,【预计回报率:%】,这些数据无一不说明,这是一支绩优到令人眼红的“潜力股”。
但陈默很快就将这个选项暂时搁置。苏婉是县长张志强身边的人,而账本显示,张志强与财政局孙福海等人的利益网络有着暧昧的联系。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贸然接触苏婉,就像在雷区里跳舞,风险太高。她是一张王牌,但必须留到更关键的时刻再打出去。
纪委的副科长,虽然也符合条件,但位置终究低了一些,影响力有限,只能作为备选。
最终,陈默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组织部那栋灰色小楼里。
【高强,县委组织部副部长(排名末位)】
【能力评估:高】
【对“机构臃肿、论资排辈”仇怨值:3500(怀才不遇)】
【人脉网络:因性格耿直,不善钻营,人脉稀少,但与部分退休老干部关系良好。】
【近期动态:正奉命整理《云山县1980-2010年干部履历变动汇编》,此项工作枯燥繁琐,无实际意义,被视为投闲置散的标志。】
【可投资方向:为其提供展现能力的平台与数据支持,预计回报率:%!】
就是他了!
陈默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富节奏的“笃笃”声。
组织部副部长,这个身份本身就拥有着巨大的潜在价值。即便排名末位,被边缘化,但他能接触到的核心信息、干部档案,以及在人事问题上的潜在发言权,都是一个普通科长无法比拟的。
更重要的是高强的“仇怨值”来源——“机构臃肿、论资排辈”。这与陈默现在要做的“机构改革”,目标高度一致。自己要打破的,正是他所憎恶的;自己要建立的,或许正是他所期望的。他们拥有天然的合作基础。
一个怀才不遇、心怀怨气的组织部副部长,加上一个被推到风口浪尖、吸引了全部火力的政研室副主任。这个组合,听起来像是个笑话,但陈默却从中嗅到了绝地翻盘的味道。
只是,如何接触?
直接登门拜访,开门见山地说:“高部长,我看你骨骼清奇,我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吧”?
陈默自己都觉得好笑。那样做,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别有用心的骗子,直接轰出来。高强这种人,性格耿直,恰恰说明他内心防备心极强,最厌恶的就是投机钻营之辈。
投资,讲究的是“润物细无声”。锦上添花,人人都爱做,但收获的只是廉价的感谢;唯有雪中送炭,才能换来刻骨铭心的情分。
陈默的目光,落在了账本上高强“近期动态”那一行小字上。
《云山县1980-2010年干部履历变动汇编》。
三十年的干部档案,堆起来怕是比人还高。整理这种东西,纯粹是消磨人意志的苦力活,而且整理出来也无人问津,是典型的“惩罚性”工作。
这哪里是炭,这分明是一座冰山。
而陈默,恰好有融化这座冰山的能力。
他站起身,披上外套,走出了宿舍。夜色已深,大院里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没有走向组织部大楼,而是拐向了院子角落里一栋更不起眼,也更破旧的小楼——档案局。
档案局的铁门紧锁着,里面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陈默敲了敲门卫室的窗户。
窗户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老脸。“谁啊?下班了!”
“大爷,我是政研室的陈默,有点紧急的材料要查。”陈默递上一根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焦急。
看门大爷接过烟,就着灯光打量了陈默几眼,嘟囔道:“政研室?就是那个新来的愣头青?”
显然,陈默的“大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院。
“大爷,周书记要的急,明天一早就要,没办法。”陈默搬出了周书记这尊大佛。
看门大爷撇撇嘴,虽然不信,但也不想惹麻烦,不情不愿地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了铁门。“自己去找,别弄乱了,一个小时内出来。”
“谢谢大爷。”
档案室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和灰尘混合的奇特气味。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云山县几十年的秘密。
陈默没有犹豫,径直走向了人事档案区。他不需要翻找,【人情账本】已经像最高级的搜索引擎,为他标示出了所有需要的数据存放位置。
他像一个熟练的图书管理员,精准地抽出一个个牛皮纸档案袋。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他快速地记录着关键的时间节点、人事变动、升迁与调离。他不需要全部抄录,他只需要那些最核心的数据。
一个小时后,陈默带着十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档案局。
回到宿舍,他没有丝毫睡意,反而精神亢奋。他打开从办公室带回来的那台破旧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时,发出“嗡”的一声长鸣。
他开始工作。
他没有按照年份去罗列那些枯燥的人名和职位,而是将三十年的数据全部打碎,重新进行归纳、整理、分析。
在他的手指下,那些沉睡在故纸堆里的数据,仿佛活了过来。
——云山县三十年来,从乡镇一级提拔到县直机关的干部,平均年龄的变化曲线是怎样的?
——财政、国土、建设这三个部门,三十年间的人员流动率,与其他部门相比,有何异常?
——在历次小范围的机构调整中,哪些部门的编制不降反增?背后的人事任命又有什么规律?
——全县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他们的第一学历、籍贯分布、工作履历,呈现出什么样的聚集性特征?
一个个问题,在陈默的脑海中浮现,又在他的指尖下,被转化为一张张清晰的图表,一段段精准的分析。
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用数据的解剖刀,将云山县这个臃肿而复杂的官场肌体,一层层剖开,将那些隐藏在皮肉之下的脉络、筋骨甚至病灶,都清晰地呈现出来。
这份报告,早已超越了“汇编”的范畴。
它是一份云山县官场的“体检报告”,更是一份实施“机构改革”这台大手术的,最精准的术前诊断书!
高强整理那份汇编,或许需要三个月,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堆废纸。
而陈默,只用一个晚上,就创造出了一把足以让任何一个有抱负的组织部领导都为之疯狂的利剑!
当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时,陈默终于按下了打印键。
打印机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像一个疲惫的老兵在低声歌唱。十几页A4纸缓缓吐出,带着墨水的余温。
陈默将报告整理好,用一个朴素的文件夹装起来。他一夜未睡,双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看到,组织部那栋楼里,三楼靠西的那个窗户,竟然也亮着灯。
【人情账本】适时地给出了提示。
【高强,当前状态:疲惫,烦躁。正在为《汇编》的杂乱无章而头痛。】
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雪,已经够大了。炭,也烧得足够热了。
现在,只差一个“无意中”将炭火送到他手边的人。
他的目光在晨光初现的县委大院里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了一个正提着扫帚,慢悠悠地清扫着落叶的苍老身影上。
是那个头顶上闪烁着【欠您人情值:10(一饭之恩)】的扫地大爷。
陈默笑了。
他拿起那份足以改变很多人命运的报告,转身走出了门。他没有直接走向组织部,而是朝着扫地大爷的方向走了过去,脸上带着和煦而真诚的笑容。
“王大爷,这么早啊。我这有份材料,着急送给组织部的高部长,但我这会儿得去趟书记办公室。您老等下打扫到组织部楼下的时候,能不能……顺手帮我捎上去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