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迅速吞噬了戈壁最后一丝光亮。
绿洲中心,几堆小心翼翼挖掘的浅坑篝火在燃烧,火苗被严格控制在最低限度,只为驱散一些寒意和黑暗,避免成为遥远沙丘上醒目的靶子。
煮沸后又放凉的饮水被严格分配下去,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滋润,却无法浇灭心头越来越浓的不安。
士兵们围着小小的火堆,沉默地啃着干硬的面饼,或是小口抿着水囊里宝贵的热水。
没有人说话,只有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伤员压抑的呻吟。
每一双眼睛都在黑暗中警惕地逡巡,耳朵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异响。夏明朗那句“我们被盯上了”,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赵铁山安排好了双倍的暗哨,回到夏明朗身边,低声道:“先生,都安排妥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放了两个暗桩,一明一暗,半个时辰一换。”
夏明朗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西北方向的黑暗中,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夜幕。“沙匪比我们更熟悉这里,常规的哨戒未必能发现他们。”
“那……”赵铁山眉头紧锁。
“我们需要眼睛,也需要耳朵。”夏明朗沉吟片刻,目光转向篝火旁一个蜷缩着的身影。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士兵,身材瘦小,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一双眼睛却格外灵动,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机敏的光芒。他叫侯荆,入伍前是山中猎户的儿子,最擅长追踪潜伏,前几日峡谷诱敌和探查土城,他都表现出色。
“侯荆。”夏明朗唤道。
年轻士兵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看到是夏明朗,立刻连滚带爬地起身,小跑过来,紧张地行礼:“先……先生,您叫我?”
“怕吗?”夏明朗看着他,直接问道。
侯荆愣了一下,随即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不……不怕!先生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很好。”夏明朗语气平淡,“你伪装成落单的溃兵,带上一个空水囊,往西北方向摸出去五里。不要主动寻找,找个背风的沙窝潜伏下来,用你的耳朵和鼻子,去听,去闻。重点是马蹄声、驼铃声、篝火气味,或者……人身上特有的汗臭和皮革味。记住,你的任务是探查,不是交战,无论发现什么,天亮前必须回来。”
说着,他从自己破损的衣襟内侧,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递给侯荆:“蒙住口鼻,可以减少呼吸的水分流失,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过滤风沙和陌生气味。”
侯荆双手接过布条,用力点头:“是,先生!我明白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准备,将身上显眼的边军号衣脱下反穿,露出里面脏污的里衬,又抓了几把沙土在脸上、脖子上搓了搓,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狼狈逃窜的溃兵。
看着侯荆瘦小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西北方向的黑暗中,赵铁山忍不住担忧:“先生,他还是个孩子……沙匪凶残……”
“正因为他看起来像个孩子,才更不容易引起警惕。”夏明朗淡淡道,“猎户的儿子,在山林中学会的生存技能,在这戈壁上同样适用。我们要知道敌人是谁,在哪里,有多少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夜色越来越深,气温骤降,篝火也无法完全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没有人能真正入睡,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紧张地等待着侯荆带回的消息,或者……更坏的情况。
后半夜,风势渐大,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就在天际即将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西北方向摸了回来,动作迅捷而隐蔽,避开了所有明暗哨卡,直接回到了绿洲中心。
正是侯荆。
他浑身沾满沙土,嘴唇冻得发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后怕。
“先生!赵队正!”他气喘吁吁地压低声音,“找到了!西北方向,大概二十里,有一片风化的废墟,像是个废弃的土城!那里有火光,人不少!”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绷紧,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侯荆身上。
“慢慢说,看清楚了多少人?什么装备?”夏明朗的声音依旧平稳,安抚着侯荆激动的心情。
侯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语速飞快地汇报:“土城不大,城墙塌了大半。里面点了好几堆篝火,看得清楚。人数……起码三百往上!大部分骑着骆驼,也有马,装备很杂,有弯刀,有弓箭,还有链枷和飞索。我看到他们有人在磨刀,有人在整理鞍具,还在往皮囊里装水,看架势……像是在准备动手!”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我趴在外面的沙沟里,听到他们有人说话,提到了‘秃鹫’,还说……‘肥羊就在绿洲,天一亮就动手,一个不留’!”
“秃鹫……”赵铁山咀嚼着这个名字,脸色难看,“是这一带最大的一伙沙匪,头领好像叫哈斯勒,心狠手辣,从不留活口。”
三百多人!
装备齐全,以逸待劳!
而他们,不足两百五十人,人人带伤,疲惫不堪,刚刚经历血战,箭矢兵甲虽经补充,但消耗亦是不小。
敌众我寡,实力悬殊!而且对方已经张开了口袋,就等着天亮收网!
刚刚补充了饮水的些许轻松感荡然无存,绝望的阴云再次笼罩下来,甚至比面对狼骑追兵时更加沉重。
沙匪的残忍,他们早有耳闻。
“先生,怎么办?是趁现在天没亮,立刻转移吗?”赵铁山看向夏明朗,声音干涩。虽然转移意味着再次放弃水源,投入未知的风险,但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能求生之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夏明朗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夏明朗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沙土,眼神深邃,仿佛在权衡着极其复杂的棋局。
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暗交替,映照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谋算。
片刻之后,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惊惶不安的脸,最终落在西北方向,那隐匿在黎明前最深沉黑暗中的废弃土城方位。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转移?不。”他缓缓摇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我们不去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去攻那座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