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过临时军营的栅栏,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在为这片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土地哀悼。篝火的烈焰在风中狂舞,将周围每个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李易铭的内心,正如这跳跃的火光一般,充满了动荡与不解。
赫莉本那句沙哑而突兀的“感谢”,如同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思绪里。它灼热、怪异,甚至有些荒谬。他凝视着眼前这个蜷缩在厚重毛皮斗篷里的老妪,竭力想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寻找到一丝一毫当年那个在血池中睥睨众生、美艳如毒蛇的鲜血女祭司的影子。
然而,岁月是最无情的雕刻家,它早已将那惊心动魄的美貌磨损殆尽,只留下一具盛满悔恨与沧桑的枯槁躯壳。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偶尔会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仿佛是灰烬下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证明着她曾经拥有的辉煌与残酷。
“感谢我?”李易铭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我以为,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当年侥幸逃脱你怒火的卑微奴隶,一个让你蒙羞的见证者。”
赫莉本干枯的嘴唇牵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笑容,却比哭泣更加悲凉。“见证者……说得没错。”她咳嗽了几声,仿佛每一句话都要耗尽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漫长的岁月里,无数男人、精灵、甚至神只的使者,都曾匍匐在我的脚下。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欲望、贪婪、敬畏和恐惧,他们渴望我的身体,觊觎我的权柄,畏惧我的残忍。他们的目光像是一张张黏腻的蛛网,将我包裹,将我定义为‘鲜血女祭司赫莉本’。”
她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火焰,落在了李易铭的脸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但你不同,”她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梦呓般的柔和,“那一天,在血腥神殿的窗外,你那双眼睛……我至今还记得。那里面没有欲望,没有贪婪,只有纯粹的……惊叹。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看到星辰,像是一个画师终于见到他梦寐以求的完美造物。那是一种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欣赏,纯粹到……让我这个浸泡在血与阴谋中的怪物都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李易铭沉默了。他确实记得,那时的他,被那副美丽到极致也恐怖到极致的画面所震撼,幼小的心灵里除了恐惧,更多的竟是对那种超越凡俗的“美”的敬畏。他从未想过,自己当时无意识的一瞥,竟会在这个女人的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
“这份纯粹,在我拥有无尽美貌与力量时,不过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可当我失去一切,变成这副连自己都厌恶的模样时……”赫莉本自嘲地笑了笑,枯瘦的手指抚过自己满是皱纹的脸颊,“它却成了我记忆中最干净的东西。讽刺吗?一个凯恩的选民,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女巫,在生命行将就木之时,唯一能慰藉自己的,竟然是一个奴隶男孩纯真的目光。所以,我感谢你,哈尔·冈西之子,感谢你让我知道,曾有人真正‘看见’过我,而不是那个被欲望和权力堆砌起来的符号。”
这番话语的冲击力,远胜于任何魔法或刀剑。它彻底颠覆了李易铭对赫莉本的认知。仇恨的基石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暴君,而是一个从神坛跌落,在尘埃中回望一生,试图寻找一丝存在意义的可怜人。
空气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木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一直保持着警惕的阿丽莎、哈格林以及暮光姐妹,都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她们交换着眼神,不明白这个臭名昭着的老巫婆究竟对李易铭施了什么魔法。
终于,赫莉本打破了沉默。她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尽管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羸弱,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变得坚定起来。“言归正传,”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仿佛刚才的剖白从未发生过,“我听说了你们的计划,你们要去纳迦隆德,去对抗那个自称‘血腥女王’的恐虐走狗。”
李易铭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静:“是的,这是我们和巫王的约定。”
“很好。”赫莉本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在哈格林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在奈丝特拉和阿洛涵身上多看了两眼,似乎对她们的身份感到好奇。“你们的队伍很强大,一个恐惧领主,一个德库拉女巫团的首领,还有一对神秘的姐妹……但你们缺少一样东西。”
“哦?”阿丽莎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问道,“我们缺少什么,伟大的前鲜血女祭司?”她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赫莉本没有理会阿丽莎的挑衅,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李易铭身上。“你们缺少对纳迦罗斯真正核心的了解。你们不了解巫王的宫廷,不了解那些在阴影中盘根错节的贵族家族,更不了解凯恩教派内部那些狂热而愚蠢的祭司们在想什么。战争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厮杀,更是权力、信仰和阴谋的角力。而我,比你们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更懂这场游戏。”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的力量确实已经衰退到连一个新晋的女巫都不如,”她坦然承认自己的衰弱,这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我挥不动祭刀,也无法再召唤凯恩的怒火。但是,”她的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经验的光芒,“我的头脑还在。我征战了数个世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纳迦罗斯北方的地形和防御工事。我知道哪些将领忠诚可靠,哪些人首鼠两端。我知道如何用凯恩的教义去激励那些陷入绝望的士兵,也知道如何辨别恐虐信徒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我……依然有用。”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让我加入你们。我不需要任何职位,也不需要任何报酬。把我当成一个顾问,一个活着的历史卷轴。在对抗混沌这场战争中,贡献我最后一份力量。这或许……是我这被诅咒的一生中,唯一能寻求到的,有意义的终结。”
她的提议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花。
“不行!”第一个出声反对的,是哈格林。她向前一步,苍白的脸上满是敌意与厌恶。“让一个凯恩的走狗加入我们?李易铭,你疯了吗!德库拉女巫团与鲜血神殿的仇恨延续了上千年,她们是屠夫,是疯子,是只会用鲜血取悦伪神的狂信徒!让她加入,就是对我们所有人的侮辱!”
阿丽莎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她不像哈格林那样情绪激动,但她的分析更加冷静和致命。“赫莉本,你的名声太响亮,也太恶劣。接纳你,就等于向整个纳迦罗斯宣告,我们与旧日的残暴为伍。这会给我们树立多少潜在的敌人?那些曾被你迫害过的家族,那些觊觎你地位的祭司……他们会把对你的仇恨,一并转移到我们身上。你不是助力,你是一个巨大的政治负累。”
奈丝特拉和阿洛涵静静地站着,但她们紧握的双手表明了她们内心的不平静。通过心灵感应,她们迅速地交流着。
“姐姐,她身上……有死亡的气息,很浓重。但也有……不甘。”奈丝特拉的声音在阿洛涵心中响起。
“一个失败者在寻求最后的价值。她的经验或许有用,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麻烦。看李易铭怎么决定。”阿洛涵的回应一如既往地冷静。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易铭身上。他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理性告诉他,阿丽莎和哈格林的担忧完全正确,接纳赫莉本是一个巨大的风险。她是一头被拔了牙齿和利爪的雌狮,但她的灵魂深处依然是那头嗜血的猛兽。谁也无法保证她在恢复力量后,或者在某个关键时刻,不会反咬一口。
然而,情感和直觉却告诉他,赫莉本此刻是真诚的。他从她那番关于“纯粹欣赏”的剖白中,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疲惫与……渴望救赎的意味。更重要的是,赫莉本所说的那些——她对纳迦罗斯政治和军事的了解,是他们这支外来力量最欠缺的。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这些情报和经验,其价值无可估量。
他沉默了良久,篝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个正在权衡整个世界的巨人。
“哈格林,”他首先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我理解你的愤怒。德库拉女巫团与凯恩教派的仇恨,我无意干涉。但是,我们现在共同的敌人是混沌。在毁灭的浪潮面前,所有内部的纷争都应该暂时放下。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们凭什么战胜恐虐的大军?”
哈格林咬着嘴唇,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但最终没有再反驳。
接着,李易铭转向阿丽莎:“你说的没错,她是个政治负累。但我们也可以把她变成一张牌。一张出人意料的牌。巫王为何放任她在外流浪?或许就是因为她的影响力依然存在,杀不得,也用不得。而我们,作为一支独立的势力,将她收归麾下,反而能向外界传递一个信息:我们有能力驾驭最危险的人物。至于那些潜在的敌人……阿丽莎,你觉得我们一路走来,敌人还少吗?”
阿丽莎看着李易铭,从他坚定的眼神中,她读懂了他的决心。她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表示服从他的决定。她永远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最后,李易铭的目光落回到赫莉本身上。
“好,我接受你的提议。”他说道,“但有几个条件。”
赫莉本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静静地听着。
“第一,你将以我私人顾问的身份加入,没有任何指挥权。你的所有建议,都必须通过我来下达。”
“可以。”赫莉本毫不犹豫地回答。
“第二,你的行动将受到限制。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随意离开营地,也不能私下接触任何人。”
“……可以。”这一次,她的回答慢了一些,这显然触及了她的骄傲,但她还是接受了。
“第三,”李易铭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我不管你过去是鲜血女祭司还是凯恩的选民,但在我的队伍里,你必须遵守我的规矩。任何伤害同伴、制造内乱的行为,我绝不容忍。”
赫莉本深深地看着他,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挣扎着,从那张破旧的凳子上站起来,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然后,她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下,低下了她那颗曾经无比高傲的头颅。
“我,赫莉本,以我早已枯竭的鲜血和腐朽的灵魂起誓,”她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我将遵从您的命令,献上我残存的智慧与经验,直至我的生命在对抗混沌的火焰中燃尽。我……将追随您,我的领主。”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哈格林震惊地张大了嘴,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曾经让整个纳迦罗斯都为之战栗的女人,竟然会向一个男人下跪宣誓效忠,而且是用如此谦卑的姿态。
阿丽莎的眼中也充满了惊讶,但更多的是深思。她意识到,李易铭对赫莉本的影响,似乎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刻。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能够触动这些强大而扭曲的女性灵魂深处的特质。
李易铭同样感到震撼。他伸出手,想将她扶起,但赫莉本却固执地跪在地上。他只好收回手,沉声说道:“起来吧,赫莉本。我接受你的誓言。”
赫莉本这才在仆人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身来。她重新坐下,蜷缩进斗篷里,仿佛刚才那一跪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变了。她的眼神不再只是空洞和衰败,而是多了一丝……归属感。
李易铭随即开始安排后续事宜,让仆人为赫莉本和她的追随者准备帐篷和食物,并嘱咐卫兵注意她们的安全,也注意对她们的监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展现出他作为领导者无可置疑的权威。
当众人渐渐散去,营地再次恢复平静时,赫莉本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没有立刻返回为她准备的帐篷。她静静地看着李易铭指挥若定的背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异常明亮的火焰。
她的一生都在追逐力量,追逐凯恩虚无缥缈的恩宠,用美丽和残忍构筑起一座华丽的牢笼。她曾以为自己拥有一切,但直到失去一切,她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而现在,这个曾被她像垃圾一样放逐的男人,却在她生命的尽头,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锚点。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迷恋她的美貌,却在她最丑陋的时候,记住了她曾经的美丽。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畏惧她的权柄,却在她最无力的时候,承认了她的价值。他没有审判她的过去,却给了她一个可以亲手书写的未来。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温暖。
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而炽热的情感,在她干涸的心田中悄然滋生。那不仅仅是追随和效忠,更是一种深刻的、近乎绝望的依恋。她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沉沦一生中唯一可能抓住的光。
赫莉本,这位曾经的鲜血女王,在失去一切之后,爱上了这个曾被自己亲手放逐的男人。这或许是凯恩对她最残酷的玩笑,又或许是她通往救赎的、唯一一条荆棘之路。
北风渐紧,夜色更深。一支成分复杂、暗流汹涌的队伍,就此踏上了前往纳迦隆德的征途。而一个出人意料的加入者,已经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血腥战争,投下了一颗难以预测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