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了那句裹挟着冰碴子的狠话,王汉彰不再多看面如死灰的马乐马拉斯一眼,带着许家爵,转身便走出了那间弥漫着雪茄烟和绝望气息的办公室。真光电影院门厅那空旷的回音,仿佛是他们离去脚步的最佳注脚。
坐进停在马路对过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冰冷的皮质座椅让王汉彰因方才精神高度集中而有些发热的身体微微一激灵。他熟练地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汇入威灵顿道稀疏的车流,快速离开了电影院门口,将那栋可能决定他未来重要布局的建筑甩在身后。
看着车窗外快速后退的、挂着霜花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以及偶尔驶过的、装饰着节日彩绸的电车,坐在副驾驶上的许家爵终于按捺不住,一脸懊恼地转过头:“彰哥,咱们怎么就走了呢?我看那个‘麻辣麻辣丝’刚才那副德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腮帮子直哆嗦,眼看就要拉裤了!你再稍微吓唬他一下,加个万儿八千的块大洋的,我估摸着他肯定就点头了!”
王汉彰双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被残雪和泥泞弄得有些斑驳的路面,嘴角却勾起一丝成竹在胸的弧度。“二子,你把事情想简单了。”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刚才在办公室里的凌厉,“那个马乐马拉斯,在天津卫这块码头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嘛阵仗没见过?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彻底吓唬住的吗?”
他顿了顿,拐过一个路口,才继续道:“物极必反,狗急跳墙的道理,你不明白?咱们是求财,不是结死仇。真要是把他逼到绝路上,他豁出去了,来个破罐子破摔,转手把电影院低价甩卖给某个不知底细的人……那咱们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忙活一场,。现在这样,给他留一口气,也给我们自己留出了摸清他底细的时间。”
“嘿!还得是彰哥您啊!”许家爵用力一拍大腿,脸上立刻堆满了敬佩之色,“这小话儿说起来,真是煎饼果子一套一套的,还全是成语!听着就提气!那……咱们现在这是干嘛去?回洋行?”
“嗯。”王汉彰点了点头,雪佛兰已经减速,拐进了泰隆洋行所在的幽静街道。“
那个马乐马拉斯,火急火燎的要卖他的电影院,这里头肯定有事!而且绝不是他说的什么‘回国高升’。咱们必须得把这背后的原因查清楚了,别是有什么产权纠纷、或者这电影院底下埋着雷,到时候让那个洋鬼子给咱们给坑了!”
说话的功夫,车辆已经稳稳地停在了洋行楼前的停车位上。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灰色的水泥地面。许家爵如同安装了弹簧般从副驾驶蹦出来,一溜小跑到驾驶座这边,殷勤地替王汉彰拉开车门,动作麻利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等到王汉彰从车里下来,整理了一下微皱的长衫下摆,许家爵就凑上前,一脸谄媚又带着几分狠厉地说道:“彰哥,您放心!我这就去把消息散出去,谁他妈要是不开眼,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伸手接那个‘麻辣麻辣丝’的电影院,那就是跟咱们过不去!我亲自带人过去,给逼狗腿砸断了!”
王汉彰闻言,不禁失笑,伸手掸了掸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细小雪花。“行,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注意分寸,先礼后兵,主要是表明我们的态度。”
他拍了拍许家爵的肩膀,语气带着鼓励,“等到这个电影院真能顺顺当当拿下来,我给你记一份头功!”
“好嘞!彰哥你就瞧好吧!”许家爵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脸上放光,转身就小跑着去办事了,那劲头,仿佛已经看到了电影院到手后的风光。
走进泰隆洋行的大门。因为是过年期间,大部分职员都放了假,一楼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墙壁上的老式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更显寂静。然而,他目光一扫,却发现一楼的公事房还亮着灯。
他微感诧异,放轻脚步走了过去。透过门上的玻璃,只见高森正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神情专注地翻看着这段时间洋行的简报。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消瘦,脸色也带着伤后未完全恢复的苍白。
看着房间里的高森,王汉彰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高森是跟他父亲的徒弟,也是他的干哥哥,上次被日本人偷袭,肋骨断了四根,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三个多月!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可即便是出了院,他的身体也远未康复。尤其是肺部受损,医生说可能会留下永久性的后遗症,现在稍稍活动得快些,就喘得厉害,额头上渗出虚汗。
不过,祸兮福所倚,那次重伤住院,倒也让高森这棵铁树开了花。他在马大夫纪念医院养伤期间,和一个负责照料他的女护士看对了眼。那姑娘姓陈,性情温柔娴静,偏偏能管得住高森这倔脾气。二人感情发展迅速,据说已经商量好了,等出了正月就准备把婚事办了!这也算是那场劫难中,唯一的一点慰藉。
以高森现在的身体情况,显然已经不适合再像以前那样,风里来雨里去,从事那些高强度的、甚至带有危险性的外勤工作了。
王汉彰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如果茶楼能够顺利开起来,高森无疑是最合适的经理人选。他为人稳重,忠诚可靠,识文断字,管理账目也是一把好手,而且他是自己的干哥,知道洋行的底细,是真正的自己人。把茶楼,这个未来可能成为重要情报来源的地方交给他,王汉彰才能放心。
想到这,他站在门口,故意干咳了一声,然后才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听到门口的动静,高森从文件上抬起头。看到是王汉彰,他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手中的笔,作势要站起来:“呦,汉彰来了!这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陪干娘过年,跑这干嘛来?”
王汉彰走了进来,随意地摆了摆手,拉开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有点小事儿,一点小插曲,已经处理完了。森哥,身体感觉怎么样?我下午出门前,我妈还念叨呢,说让你晚上过去吃饺子。我说你可能去未来嫂子家了,老太太这才没再追问。”
提起了自己的女朋友,高森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冷峻线条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属于人间的、略带腼腆的红晕和笑意。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嗨,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干娘也太心急了。等过几天,我把事情跟她家里彻底定下来之后,一定带她去看干娘,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这就对了。”王汉彰笑了笑,随即神色一正,将话题引向了正事,“森哥,今天正好你在这儿,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嘛事?你说。”高森也收敛了笑容,坐直了身体。
“我打算,开个茶楼。”王汉彰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这个茶楼,一来是为了安置我师父袁克文家里面的那些老人儿,你也知道,师父走后,这些人就没了着落。我寻思着,怎么也得给他们安排个活计,不能寒了人心。这二来嘛……”
他略微压低了声音,“我打算利用这个茶楼,作为咱们的一个耳目,南来北往,三教九流,茶馆酒肆是最容易听到消息的地方。咱们得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不能总是被动挨打。”
高森认真地听着,眼神专注。
王汉彰继续说道:“茶楼弄好之后,我准备……让你去管。”
“我管?”高森闻言,脸上瞬间露出了极大的诧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我……汉彰,这……我行吗?你也知道,我以前从来没做买卖,迎来送往,拨拉算盘珠子……我可是从来没干过啊!这要是弄亏了……要不,你让许二子去?他脑子活泛,也能来事儿。”
王汉彰果断地摆了摆手,语气坚定:“许二子我另有安排,这件事,非你莫属!”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恳地看着高森:“至于你说没干过买卖……呵呵,森哥,你看着我,我王汉彰之前也没干过洋行啊!现在不也一样干得挺好吗?这世上,没有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本事,都是逼出来的。”
他顿了顿,用了一句既实在又充满鼓动性的话:“咱们就‘学中干,干中学’!一边干,一边学!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可以请教师傅,可以慢慢摸索。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心性,绝对能把这个茶楼给我撑起来!”
泰隆洋行现在的情况,高森也清楚。随着南市的“兴业公司”开张,洋行里面一部分得力的人手已经被抽调过去充实那边。如果茶楼再开起来,确实必须要有一个绝对信得过、而且足够稳重的人去盯着。眼下看来,自己确实是汉彰身边最合适的人选了。这是汉彰对他的信任,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看着王汉彰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神,回想起两人多年来并肩经历的风雨,高森胸腔里涌起一股热流。他沉默着思考了十几秒钟,脸上的犹豫渐渐被坚定所取代,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行!汉彰,既然你这么信得过我,那我……就试试看!一定尽力把茶楼给你管好!”
听到高森答应下来,王汉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拍了拍高森的肩膀:“好!有森哥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具体的细节,等事情定的差不多了,咱们再筹划。”
他站起身,说道:“行了,今天大年初一,洋行里也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去歇着吧。陪陪未来嫂子也好。”
“嗨,我就一个人,在哪儿待着不是待着?今天大年初一,你赶紧回家!”高森站起身来,连声说道。
王汉彰却坚决地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不,森哥,你还是听我的,回去歇着。养好身体是第一位的。等过段时间,茶楼要是真开了业,你再想睡个囫囵觉,安安稳稳地歇一天,那可能都是一种奢望了!到时候,你想清闲都清闲不下来。”
高森见拗不过他,知道这是王汉彰关心他的身体,心里暖烘烘的,只能笑着说道:“那……行吧。我听你的,这就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来替你。”
送走了高森,王汉彰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公事房里。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提醒着人们年节的气氛还未完全散去。他点了一支烟,青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房间里袅袅升起,他的思绪却不由得飘回了中午那场令人窒息的家宴,飘到了赵若媚那失落幽怨的眼神,以及……那个如同暗夜焰火般危险而迷人的身影——本田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