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沙哑的“水”字,如同在帅府主院死寂的潭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层层扩散,再也无法回归平静。沈如晦的意识,在发出这第一个明确的音节后,仿佛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进入了一个更加活跃,却也更加不安的阶段。
她不再仅仅是沉默地接受。她会用那双渐渐清明的眸子,带着挥之不去的茫然与一丝惊怯,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床顶繁复的雕花,窗外摇曳的树影,小荷忙碌的身影,以及……那个总是安静睡在她身侧摇篮里的,小小的念雪。
她开始尝试发出更多模糊的音节,有时是下意识的呢喃,有时是为了表达最基本的需求。
“……饿……”
“……痛……”
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吐字不清,但每一次发声,都让守候在侧的小荷心中激荡不已,也如同最细微的针,一下下刺穿着帘外那个沉默守望者的心脏。
顾长钧依旧恪守着那近乎残酷的“回避”原则。他将自己放逐在书房与院落门口那狭窄的阴影地带,像一尊被遗弃的守护神。他听着里面传来的、她那微弱却真实的声音,想象着她此刻的神情,是平静,是困惑,还是……依旧带着对他的恐惧?
这种只能听闻、无法得见的煎熬,让他几乎发狂。他手中的军务文书常常半晌未曾翻动一页,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她那一声声模糊的、不属于他的呼唤。嫉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而更深沉的恐惧,则源于方清河那不断传来的警告——她记忆的闸门,随时可能彻底打开。
果然,细微的变化开始出现。
有一次,当小荷为她更换寝衣,无意中触碰到她肩胛处一道陈旧的、淡粉色的疤痕时(那是多年前一次意外留下的),沈如晦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压抑的抽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惊恐,死死地盯住小荷的手,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东西。虽然那情绪很快被她强行压下,恢复了之前的茫然,但那瞬间的反应,却如同一个危险的信号。
还有一次,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士兵操练的号令声。那声音透过窗户,并不算响亮,但沈如晦在听到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呼吸急促,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身下的锦被,眼神空洞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直到那声音远去许久,她才缓缓地松弛下来,但眉宇间那惊魂未定的痕迹,却久久未散。
这些反应,都被小荷小心翼翼地记录下来,并通过那秘密的渠道,传递了出去。
方清河在偏院接到这些信息时,心情沉重而复杂。他知道,这是必然的过程。意识的完全回归,必然伴随着记忆的复苏。那些创伤性的记忆碎片,正如同深水下的冰山,开始一点点浮出水面,撞击着她刚刚重建起来的、尚且脆弱的意识之舟。
他只能再次提笔,写下更加谨慎的指引:
【记忆碎片已开始浮现,此乃正常且必经之过程。关键在于如何引导其面对,而非压制。】
【一、当其因特定刺激(如触碰疤痕、听闻特定声响)产生剧烈反应时,照顾者需立刻停止当前动作,保持绝对冷静,可轻声安抚“没事了,都过去了”,并迅速转移其注意力至无害之物(如念雪、柔和光线)。】
【二、尝试为其构建“现在”的安全感。在其情绪平稳时,可反复以平和语调告知其当下信息:“您在帅府,很安全。”“我是小荷,照顾您的人。”“这是念雪,您的孩子。”强化其对“现状”的认知,以对抗来自“过去”的恐惧。】
【三、密切注意其是否会主动提及过去,或对某些特定词汇产生反应。若有,需极其谨慎地应对,绝不深究,仅作简单回应或再次转移话题。】
【四、少帅之回避,仍需坚持。当前阶段,任何来自压力源的直接刺激,都可能引发灾难性后果。】
微光在风中摇曳,记忆的阴影如影随形。沈如晦正行走在意识回归的独木桥上,脚下是汹涌的往事暗流。每一步,都关乎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