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清晨,在一场夜雨过后,显得格外清新湿润。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沾满水珠的草木上,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然而,这宁静祥和的外表下,潜藏着无法言说的暗流。
沈如晦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绒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几日那种彻底的死寂,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只是那气息,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脆弱。
自那夜清晰梦魇之后,那双布满血丝、充斥着冷酷与痛苦的眼睛,就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恐怖符号,而是带上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感”。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在清醒的间隙,反复回忆、描摹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挖掘出更多被遗忘的信息。
这种主动的、痛苦的回忆,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加剧了她的精神内耗,让她时常陷入怔忡和恐惧之中;另一方面,它似乎也在缓慢地、艰难地撬动着那扇封锁记忆的厚重铁门。
方清河照例前来查房。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如晦身上这种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完全封闭,眼神里除了空洞,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思索”或“困惑”的光芒。这让他既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又充满了更深的担忧。希望在于,她的认知功能可能在缓慢激活;担忧在于,这种激活很可能伴随着更多痛苦记忆的复苏,而那个关于“法律程序”的谎言,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去花园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方清河温和地建议道,试图将她从那种沉浸式的、危险的回忆中拉出来。
沈如晦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几乎是她近来最主动的配合。方清河心中稍慰,示意护士陪同她前往花园。
坐在繁花似锦的花园里,沈如晦的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那些绚丽的色彩上。她微微仰着头,看着被高大乔木分割成碎片的蓝天,眼神依旧有些空茫,但手指却无意识地、反复绞着绒毯的边缘。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连接主楼的小径传来。是一名穿着白色制服、像是行政人员的年轻男子,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快步走向主楼,神情有些匆忙。
也许是脚步声的频率,也许是那制服的颜色,也许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就在那名男子身影掠过她视野的瞬间,沈如晦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同样是急促的脚步声,同样晃动的白色人影(是护士?还是医生?),伴随着金属器械冰冷的反光,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被束缚的绝望感……
“呃……”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脸色瞬间褪得惨白,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沈小姐?你怎么了?”陪同的护士吓了一跳,连忙俯身询问。
远处的方清河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立刻快步走了过来。“如晦?”他蹲下身,担忧地看着她。
那瞬间的悸动和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画面消失了,只留下心脏疯狂的跳动和一身冰凉的冷汗。沈如晦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看向方清河,眼神里充满了未散的惊恐和一种……逐渐清晰的质疑。
她没有回答方清河的问题,而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从这双一贯温和的眼睛里,找出某种答案。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颤抖而微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一字一句地问道:
“方医生……你告诉我……真的……只是……保护程序吗?”
她的目光,不再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而是掺杂了深深的困惑、恐惧,以及一丝……被欺骗的痛楚。
“那些穿白衣服的人……那些声音……那些……疼……”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词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质感和控诉,“真的……只是……为了保护我?”
方清河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穿谎言的眼睛,看着她因恐惧和质疑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所有事先准备好的、安抚性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谎言构筑的脆弱平静,终于在这一刻,被当事人内心深处复苏的记忆碎片,撞击出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
阳光依旧明媚,花园依旧芬芳,但两人之间的信任,却在这一问之下,岌岌可危。
方清河知道,他站在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是继续用谎言维持这摇摇欲坠的平静,还是……冒着让她彻底崩溃的风险,触碰那残酷的真相?
他看着沈如晦那双充满了痛苦求索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无言以对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