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傀的铁锤还悬在半空,青铜灯盏的碎片正簌簌往下掉。
苏璃望着那盏被砸裂的灯芯突然腾起青焰,映出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虚影——分明是方才那盏灯里寄存的守灯灵。
小丫头举着烧火棍冲阴傀吐舌头时,她指尖轻轻掐住腰间灯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主子,阿幽的灯笼蹭了蹭她手背,暖黄的光裹着呜咽,
苏璃低头,见阿幽灯笼表面竟裂开蛛网状细纹——是全城被砸的灯在共鸣传痛。
她喉间泛起腥甜,却突然笑了,指腹抚过阿幽裂开的灯面:他们砸的不是灯,是人心。
可人心要是能砸碎,三百年前就不会有这么多无名碑了。
话音未落,被砸的灯灰突然打着旋儿聚拢。
围观百姓里,佝偻着背的扫墓老妇突然踉跄一步——她手中的扫帚柄泛起微光,那点青灰正顺着竹篾纹路往里钻。
老妇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枯枝似的手慌忙把扫帚往袖里藏,可那光透过粗布,在地上投出个极小的灯笼影子。
她喉间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怕人抢,又像是终于敢哭,狗蛋...你娘给你点的灯,没灭。
主人!小烬的传音突然炸在识海,九尾在屋檐上绷成银弓,西街、南街、北城——所有被砸的灯都在转移!
铁锹把儿、陶罐口、缝补的骨针尖儿,凡是沾过灯油的器物都成了临时灯座!它的狐尾扫过瓦当,震落一片霜,这不是溃散,是化整为零!
苏璃仰头望向王都的夜空。
方才还零散的青光此刻正顺着屋檐、井台、墙角游走,像地下蛰伏的根系突然破了土。
她踩着青石板跃上钟楼,衣角带起一阵风,把老妇袖中漏出的光扫得晃了晃——那光竟顺着风势,轻轻碰了碰她腰间的灯笼。
原来如此。她指尖抚过灯笼表面,能清晰触到那些细碎的光在灯壁上跳动,像无数双小手在叩门,守陵司总说灯是他们的权柄,可灯芯里烧的从来不是灯油。她取出怀中的烬萤卵,蛋壳上还沾着伪灯中枢的焦痕,是执念,是记挂,是...活人的眼泪。
烬萤卵投入灯笼的瞬间,暖黄的光里腾起几点金芒。
苏璃低头看向肩头团绒,那团软毛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起伏:团子,放安魂谣。
团绒歪着脑袋蹭了蹭她下巴,粉爪垫按在自己毛茸茸的胸口。
它闭着眼轻哼,旋律起初像春夜的雨丝,细得几乎听不见,可随着每一声轻颤,风里便多了几分哀伤与温柔——那是从千座无名碑里提炼的呜咽,是三百个饲灵童在草堆里唱的夜曲,是扫陵哑女在坟前哼的不成调的歌。
王都的夜空突然亮了。
西街老妇的扫帚尖儿腾起豆大的光,南街铁匠的铁锤缝里渗出星子,北城绣娘的骨针尾端浮起萤火——三十多处微光同时离地,像被线牵着的纸鸢,顺着团绒的旋律往钟楼飘。
它们穿过青石板路,绕过巡狱司的锁链,擦过阴傀僵硬的脸,最终聚在苏璃灯笼周围,凝成半透明的灯灵: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抱着扫帚的灰衣少年、攥着骨针的绣娘...
这是...怨魄七号的残魂在灯笼旁剧烈震颤,指骨间的幽蓝几乎要凝成实体,民间自组的招魂链!
他们不需要守陵司的符诏,不需要高门的血脉,只要一个信号!他望着那些灯灵绕着苏璃转圈,喉间溢出破碎的笑,三百年了,原来灯从来都该是这样的。
南城突然传来一声炸响。
苏璃转头时,正看见一名青衫染尘的少年扛着半截断碑冲进执灯司分衙。
他腰间还系着守陵学徒的旧腰带,却被扯得歪歪扭扭,我爹妈守了一辈子皇陵,连块碑都没捞着!他把断碑往香炉上一按,碑底模糊的族徽压得香炉滋滋冒响,今天我就在这破庙里,给我家立个祠!
轰——
香炉炸裂的刹那,一道青焰直冲夜空。
那火比苏璃灯笼里的光更弱,却烧得极倔强,像根扎进乌云的针。
少年跪在满地碎片里,望着那火笑出了泪:爹,娘,你们看,儿子给你们点的灯,亮了。
苏璃望着那抹火光,指尖轻轻抚过灯笼上聚集的灯灵。
它们此刻正朝着南城方向轻轻晃动,像在欢呼,又像在召唤。
她低头看向小烬,金瞳里映着全城星星点点的光:收编旧制残余太慢了。她又摸了摸团绒软乎乎的耳朵,但民心这把火...该让它烧得更旺些。
南城废衙上空的青焰还在飘。
那截断碑燃起的光虽弱,却让王都的夜多了道裂痕——像被敲开的蛋壳,露出里面酝酿了三百年的,滚烫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