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广场的炊烟刚散,周主事的影子就像块湿抹布,擦过流民窝棚的篱笆。陈默正蹲在草堆旁教孩子们叠纸船,眼角余光瞥见那身藏青色官服,手里的纸“哗啦”散了架——纸船的船身,用的是《非战策》的废页,“止战”两个字被折得歪歪扭扭,却仍能看清。
“陈默哥,纸船坏了。”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破纸,指尖沾着草汁,“是不是周大人来了?我娘说看见他就得躲。”
陈默往窝棚后缩了缩,把孩子们往柴火垛后推:“去,跟张爷爷学认字,就说陈默哥去搬粮食。”他抓起墙角的空麻袋,刚要起身,就见周主事的护卫踹翻了隔壁的陶罐,陶片混着没喝完的米汤溅在篱笆上,像朵炸开的泥花。
“周主事查物资来了!”老赵的声音从粮仓方向传来,带着跑调的急促。他扛着半袋麦麸往这边跑,腰间的佩刀撞得粮袋“咚咚”响,“刘大人让把抄本往灶膛里塞,快!”
陈默的心猛地往下沉。灶膛里的火刚灭,余烬还红着,昨天刚抄好的二十卷《非战策》就藏在灶口的砖缝里。他刚要扑过去,就见周主事的靴子踩过门槛,官帽上的孔雀翎扫过草垛,带起一串草屑。
“陈默是吧?”周主事的指甲在腰间玉佩上刮了刮,声音像磨钝的刀,“听说你最近和禁军走得近,还教流民唱些不三不四的调子?”他身后的护卫已经开始翻柴火垛,木柴相撞的脆响里,混着孩子们压抑的抽泣。
“回大人,是教孩子们认字呢。”陈默攥紧麻袋,指节发白,“张大户捐了些旧书,都是《孝经》《论语》之类的正经册子。”他往灶膛那边瞥了眼,老赵正假装添柴,手在砖缝里飞快地掏着。
“哦?正经册子?”周主事冷笑一声,抬脚往灶膛走,“那正好,本官也想看看,是什么好书值得你天天守着窝棚。”
就在这时,广场那头突然响起骚动。王百夫长带着几个禁军冲过来,甲胄相撞的声音像滚雷:“周主事!西谷粮草营着火了!王爷让您立刻过去!”他手里的令旗斜插在腰间,旗角沾着黑灰,看着倒真像刚从火场跑回来。
周主事的脚顿在半空,眉头拧成疙瘩:“着火?昨天刚查过,怎么会着火?”
“说是有人故意纵火,”王百夫长喘着气,眼神往陈默这边瞟了瞟,“老赵带的队已经去扑了,让小的来请您去定夺——听说烧了不少粮草,王爷正发火呢。”
周主事骂了句脏话,狠狠瞪了陈默一眼:“算你运气好。”转身带着护卫往西门走,官服下摆扫过地上的陶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等人影消失在巷口,陈默才瘫坐在草堆上,后背的汗把粗布褂子浸得透湿。老赵从灶膛里掏出那叠抄本,纸页边缘被燎得发焦,却没烧透:“娘的,王百夫长这出戏演得真险,刚才我手都伸进余烬里了,烫得直哆嗦。”
“刘大人呢?”陈默抢过抄本,小心翼翼地吹掉上面的火星。
“在粮仓应付着呢,”老赵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揉了揉被烫红的指尖,“周主事的人刚才去翻粮仓,刘大人把账册往他们脸上甩,说‘张大户捐的粮,要查先查王爷的库房’,把那帮人噎得没话说。”
说话间,赵瑾从篱笆外钻进来,手里攥着片沾着墨汁的纸:“先生说,周主事肯定会再来,让咱们把抄本分着藏。”他把纸递给陈默,上面是李砚的字迹:“流民窝棚的草席缝、禁军的箭囊夹层、贵族府邸的石狮子嘴里,都能藏。”
“石狮子嘴里?”陈默愣住了,“那不是李伯爵家的大门吗?他家护卫比禁军还凶。”
“就是要藏在最险的地方,”赵瑾往巷口看了看,压低声音,“先生说,周主事疑心重,越觉得不敢藏的地方,他越不会细查。刚才王百夫长报假警,顶多能拖半天,咱们得趁这功夫把抄本转移干净。”
正说着,穿蓝布衫的妇人抱着孩子跑过来,怀里的襁褓里露出半卷纸:“陈默哥,这是刚才孩子们捡的,说是从您草堆里掉出来的。”她指腹蹭过纸页上的“和平”二字,“这字真好,我家那口子要是活着,肯定也爱听。”
陈默接过抄本,发现是最开始教孩子们唱的那首歌谣,纸页边角被摩挲得发毛。他忽然想起那老汉含着润喉糖时的样子,想起穿红衣的妇人与蓝布衫妇人拉手的瞬间,心里那点后怕渐渐被一股暖流冲散:“老赵,去叫王百夫长,让禁军弟兄们帮忙传个话——愿意藏抄本的,晚上到刘大人书房碰头,咱们分分工。”
老赵刚跑出去,就见张大户家的管家提着个食盒过来,把盒子往地上一放:“我家老爷说,这点糕点给孩子们填填肚子。”掀开盖子,里面是十几个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还有,老爷说他书房的书架后有个暗格,能藏东西。”
陈默看着那些馒头,忽然笑了。刚才周主事踹翻陶罐时,他还以为天要塌了,可现在看来,灶膛里的余烬能护着抄本,王百夫长的假警报能骗走追兵,连张大户这样的贵族都愿意递个梯子——就像李砚说的,人心这东西,真不是石头。
赵瑾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里画了个简易的地图:“李伯爵家的石狮子、张大户的书架、禁军的箭囊、流民的草席……这四处藏完,剩下的抄本就藏到青川河的芦苇荡里,用防水的油布包着,沉在水底下。”
“水底下?”穿蓝布衫的妇人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我知道哪儿水深,去年我家那口子在那儿摸过鱼,说有块大石头,正好压东西。”
夕阳把窝棚的影子拉得老长,陈默看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藏抄本的地方,忽然觉得那本被燎焦的《非战策》烫得像块烙铁。他想起李砚在静思阁里说的话:“暴露不可怕,怕的是没人愿意一起扛。”
此刻,王百夫长带着禁军弟兄来了,每个人的箭囊里都空着一半;张大户的管家又送来两卷油布,说是老爷特意让人裁的;连最胆小的那个瘸腿老汉,都拄着拐杖说要去青川河帮忙——他说自己识水性,能摸准那块石头的位置。
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李伯爵家的石狮子时,陈默把一卷抄本塞进狮子嘴里的石槽里。石狮子的眼睛是用黑石做的,在暮色里闪着光,像在盯着他看。他忽然觉得,这尊冰冷的石像,好像也藏着点温度。
回到窝棚时,孩子们还在唱那首跑调的歌:“人族本是一家,何必刀兵相向……”歌声混着远处禁军操练的口号,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老赵正给孩子们分馒头,张大户家的白面馒头冒着热气,把孩子们的脸映得通红。
赵瑾往静思阁的方向看了看,月亮已经爬上墙头:“先生肯定在等消息呢。”他从怀里掏出块炭笔,在刚才画地图的泥地上补了句:“今日藏抄本十二处,无一暴露。”
陈默蹲下来,用手指描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这泥地上的字,比任何纸页上的都要结实。就像那些藏在各处的抄本,就像那些愿意帮忙的人,就像这首跑调的歌——看似零散,却在暗处连成了片,像张网,能接住任何风雨。
夜色渐深,周主事的府邸还亮着灯,据说他正在发脾气,因为西谷粮草营的火查来查去,只查到几个被烧焦的稻草人。而在王都的各个角落里,藏着《非战策》的草席在晚风里轻轻晃,箭囊里的抄本随着禁军的步伐轻轻撞,石狮子嘴里的纸页被夜露打湿,却牢牢粘在石槽里,像生了根。
静思阁的铁条后,李砚正对着那片从窝棚带来的梧桐叶发呆。叶面上的炭笔字已经晕开,却能看清“安稳”两个字。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看的史书,那些改变历史的火种,最初大抵都是这样——藏在灶膛里,躲在石狮子嘴里,被一群普通人护着,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燃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