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被两个士兵押着穿过混乱的街巷,落霞关的天空已经被硝烟染成了灰紫色。城墙的裂缝里还嵌着未燃尽的箭杆,石板路上混杂着血污和断裂的兵器,偶尔有几声微弱的呻吟从倒塌的房屋里传来,像被遗忘的哀鸣。
“快点走!”押解的士兵推了他一把,粗糙的铠甲蹭过李砚的胳膊,留下一道红痕。他踉跄着站稳,抬头就看见镇北侯的身影——那个三天前还站在城楼上挥剑嘶吼“与落霞关共存亡”的男人,此刻正佝偻着背,手里举着降旗从城门里走出来。那面旗是用百姓的棉被改的,白色的布面上沾着几块暗红的血渍,在风中摇摇晃晃,像块破抹布。
“呵。”李砚忍不住嗤笑一声,声音被风刮得散碎。旁边的士兵瞪了他一眼,刀柄重重磕在他后颈:“笑什么!阶下囚也配多嘴?”
后颈的钝痛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却盯着镇北侯的靴子——那双曾沾着晨露踩在城砖上的战靴,此刻沾满了泥污,甚至能看到一道清晰的鞋印,像是被谁狠狠踹过。镇北侯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弓成虾米,双手捧着的关防大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倒衬得他的手指格外枯瘦。
“王爷饶命!”镇北侯的声音隔着老远飘过来,尖利得像被踩住的猫,“属下愿献关投降,所有粮草、兵器尽数奉上,只求王爷留城中百姓一条生路!”
靖安王的军队列成整齐的方阵,玄色的铠甲在残阳下泛着金属的冷光。为首的靖安王勒着马,鎏金的马鞍反射出刺目的光,他甚至没低头看镇北侯,只是用马鞭漫不经心地敲着靴底:“本王说过,三日不降,屠城。”
镇北侯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额头“咚咚”地往石板上撞:“王爷息怒!是属下有眼无珠,抗拒王师!属下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城中再无半个反贼!”他的朝珠随着磕头的动作甩动,其中一颗崩落在地,滚到李砚脚边——那是颗鸽血红的珠子,李砚记得镇北侯曾得意地说,这是先帝御赐的珍品。
李砚抬脚把珠子踢到一边,珠子在地上转了几圈,撞在墙角的血洼里,染成了黑红色。他想起镇北侯当初拍着胸脯说“城在人在”时,士兵们眼里燃起的光;想起伙房老周把最后半袋米塞给他时,皱纹里的担忧;想起阿翠躲在柴房里,用炭笔在墙上画的落霞关——那时的关墙是金色的,太阳正落在城楼尖上,像块烧红的烙铁。
“李砚?”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他转头,看见陈默的同乡小五正缩在断墙后,脸上还带着伤。小五冲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陈默哥让我给你带话,说他们已经过了黑风口,让你……让你别惦记。”
李砚心里一松,刚要说话,就被押解的士兵拽住了衣领:“磨蹭什么!王爷要审你!”
他被拖着往中军大帐走,路过镇北侯身边时,故意放慢了脚步。镇北侯还在不停地磕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完全没了往日的威严。李砚突然想起镇北侯总爱炫耀的那把宝剑,剑鞘上镶着七颗宝石,说是能斩金断玉。可刚才他分明看见,那把剑被靖安王的亲兵当柴刀用,正劈着一块烧焦的门板。
“镇北侯。”李砚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镇北侯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镇北侯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恼怒:“你这反贼!也配叫本侯的名字?”
“我只是想问,”李砚笑了笑,看着他发抖的膝盖,“您当年在城楼上说‘军人死战不降’的时候,想过今天会跪着求人家留条活路吗?”
镇北侯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旁边的靖安王亲兵踹了李砚一脚:“找死!”
这一脚踹得很重,李砚摔在地上,手肘擦过碎石,火辣辣地疼。他趴在地上,看着落霞关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门轴发出“嘎吱”的声响,像在为这座城唱挽歌。
“起来。”靖安王的声音出现在头顶,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李砚被士兵架起来,被迫跪在靖安王面前。他抬头,看见靖安王的铠甲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渍,其中一滴正顺着甲片的纹路往下滑,在阳光下拉出一道暗红的线。
“听说落霞关的守城计,多半是你想的?”靖安王的马鞭挑起李砚的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挑碎。
李砚没说话,眼角的余光瞥见镇北侯还跪在那里,双手死死攥着关防大印,指节泛白——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在心疼那枚印。
“说话!”马鞭又用力了些。
“是又怎样。”李砚扯了扯嘴角,“总比某些人,把全城人的性命当垫脚石强。”
镇北侯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靖安王却笑了,笑声像冰珠砸在铁板上:“有点骨气。本王给你个机会——说,镇北侯藏起来的粮草在哪?说了,就免你一死。”
李砚看着靖安王身后的士兵正把百姓往囚车里赶,一个老婆婆死死抱着怀里的布包,被士兵一脚踹倒在地,布包里滚出几颗干瘪的野菜。他突然想起自己种在城墙根的那些速生菜,不知道被踩烂了没有。
“不知道。”李砚垂下眼,“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嘴硬。”靖安王收回马鞭,“带下去,和其他反贼一起关着。”
被押走时,李砚最后看了一眼镇北侯。那个男人还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只是头埋得更低了,像块被人丢弃的破布。落霞关的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怎么也撑不起那副佝偻的脊梁。
李砚在心里啐了一口——什么王侯将相,到了生死关头,还不如城根下的野草有骨气。至少野草被火烧了,根还扎在土里,等着来年再冒头。而有些人,早就把根烂在泥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