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蹲在灶台边翻烤刚挖的红薯,炭火把他的侧脸映得发红。阿翠抱着作业本挪到他身边,小辫梢沾着点泥土——刚从后山采野菜回来,裤脚还挂着片锯齿状的草叶。
“先生,作文写好了。”她把纸递过来时,指尖微微发颤。
李砚擦了擦手上的炭灰,接过那张糙得硌手的草纸。阿翠的字像刚学飞的小麻雀,歪歪扭扭跌在纸上,可每一笔都使劲往深里刻,墨痕晕开了又叠上,看得出写得极用力。
标题是《我爹》,三个字占了半页纸。
“我爹会编竹筐,他编的筐子能装下三麻袋土豆。那天兵来的时候,他正蹲在院里削竹篾,竹刀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比我娘摔碎咸菜坛子还响。”
李砚的指尖顿了顿。他想起昨天路过阿翠家,院角堆着十几个没编完的竹筐,竹篾散乱铺在地上,像被揉皱的草绳。
“兵要抓我爹去修城墙,我爹说‘让我给娃蒸个红薯再走’。红薯刚冒热气,兵就踹开了门,我爹把我推到柴房,他的手擦过我的脸,比冬天的井水还凉。”
炭块在灶膛里“噼啪”爆了声,火星溅到李砚手背上,他没躲。阿翠的纸页边缘卷了角,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硬邦邦皱成一团——这孩子写着写着哭了吧?眼泪砸在纸上,把字泡得发胀。
“我从柴房缝里看,我爹走的时候没回头。他常说‘阿翠要多认字,以后去镇上念书,不用蹲在院里晒日头’。可他没带竹刀,也没带草帽,他总说夏天的日头能晒掉一层皮。”
最后一段只有一句话,挤在纸缝里,字写得太大,差点冲破纸边:
“先生,我爹的筐子还没编完,他说编完要给我做个小竹篮,装野草莓的那种。”
李砚把纸轻轻抚平,指腹蹭过“野草莓”三个字。他想起穿越前刷到的新闻,屏幕里那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书包上挂着卡通挂件,而阿翠的书包是用旧麻袋改的,边角缝着布条,里面只装着半截铅笔和这张草纸。
“先生?”阿翠怯生生抬头,睫毛上沾着点灶灰,“我写得……不好吧?”
李砚把红薯翻了个面,热气扑到脸上,带着点甜香。他忽然想起地球的留守儿童作文,那些写“爸爸在城里打工,视频里他的脸比手机屏幕还模糊”的文字,和眼前这张草纸叠在一起,竟像是同一种疼。只是一个隔着山海,一个抵着鼻尖。
“写得好。”李砚的声音有点哑,他从灶膛里扒出个烤裂皮的红薯,掰成两半,热气裹着糖霜冒出来,“你爹肯定会回来的,他还等着给你编小竹篮呢。”
阿翠盯着红薯的糖汁,忽然问:“先生,城墙修得快吗?我爹会不会手疼?他冬天生冻疮,握不住竹刀的。”
李砚把甜些的那半递过去,没说话。他想起自己行李箱里的《世界通史》,翻到哪页都是战争、革命、朝代更迭,可那些铅字从来没告诉过他,一个被抓走的竹匠,会让女儿记着他没带草帽;也没说过,一个没编完的竹篮,能比任何史书都更沉。
阿翠小口啃着红薯,糖汁沾在嘴角,她舔了舔,忽然笑了:“先生,等我爹回来,我让他给你编个大竹筐,装你说的那种‘地球仪’,你说的地球,是不是也有好多好多竹筐?”
李砚看着她沾着糖霜的笑脸,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这个读了十几年书的“文化人”,此刻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那些史书里的“民生疾苦”“战乱流离”,在阿翠的草纸面前,轻得像灶膛里的烟。
他默默把阿翠的作文折好,塞进怀里。这张皱巴巴的草纸,比他带来的任何史料都珍贵。至少它让他明白,战争从不是书上的铅字,是没编完的竹筐,是没带走的草帽,是孩子嘴里那句“我爹的手会疼”。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剩下的炭块红得发亮,像阿翠字里那些没说出口的眼泪。李砚忽然站起身,从麻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在草纸背面写下:“会回来的。因为野草莓熟了的时候,竹篮不能空着。”
他没学过怎么安慰人,只能把地球那套“等待总会有结果”的道理,掰碎了揉进这异世的柴火气里。
阿翠看着那行字,忽然抓起铅笔,在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竹篮,篮子里画着三个圈,大概是野草莓。她画得太急,笔尖戳破了纸,留下个小小的洞,像只眨着的眼睛。
李砚看着那个破洞,忽然觉得这张草纸有了光——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那些藏在字缝里的盼头,或许才是这乱世里最硬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