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再看他,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脚步顿了顿,头垂得更低了,连握着书简的手指都紧了紧,指节泛白,竟像是要往路边的田埂上绕 。
宁可踩泥,也不愿走她门前这条路。
孟姜心里忽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像小时候在河边逗小鱼,指尖刚要碰到水面,鱼就慌慌地游开,偏要再逗逗才甘心。
她站直了身子,朝着他的方向轻轻 “喂” 了一声,声音不高,被风送过去,正好落在他耳边。
范喜良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像被冻住似的,停住脚,却没回头。
肩膀微微绷着,连背都挺得更直了些,像是在硬撑。
孟姜笑了笑,没再唤他。
等他捏着书简匆匆走过,衣摆扫过她门前的石墩,她才转身回了屋。
屋里暗,刚从亮处进来,得眯着眼适应片刻。
土炕边放着个旧木箱,是她从夫家带回来的,锁是黄铜的,磨得发亮。
她蹲下身,打开锁,从箱底翻出件月白色的素布衫。
这衫子是娘前年给她做的,针脚细密,领口缝着圈极淡的青边,她一直没舍得穿,压在箱底,布料还带着点浆洗后的挺括。
换衣裳时,指尖拂过领口的青边,忽然想起娘缝衣服时的样子。
娘坐在油灯下,眯着眼穿针,嘴里念叨。
“咱姜儿要穿得素净些,安稳度日比什么都强。”
安稳?这年头哪有安稳。前几日听去镇上换盐的张叔说,北边修长城又征了十万民夫,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连带着县里的徭役文书都催得紧了。她摸着这素净的布衫,倒觉得顺眼,还挺像那个人的。
头发也仔细梳了,用木梳蘸了点水,把鬓边的碎发抿顺,绾成个简单的圆髻,插根旧木簪,簪头刻着朵糙糙的梅花。
镜是铜的,磨得有些模糊,照得出个大概影子,镜里的人少了些方才嗑瓜子时的散漫,添了几分清素,倒像个安分守己的寻常女子。
她朝着村尾范喜良住的方向走去。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见着那座老旧的土坯房,围着半人高的篱笆墙,篱笆上爬着几株牵牛花,紫的白的开了几朵,蔫蔫的,像是缺水。
院门前的石磨上还放着个破瓦盆,里面盛着点雨水,飘着片落叶。
孟姜走到院门前,抬手叩了叩那扇掉了漆的木门,指节敲在木头门上,发出 “笃笃” 的轻响。
“谁?”
院里传来范喜良的声音,带着点警惕,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被打断了什么要紧事。
“范先生,是我,村东头的孟姜。”
孟姜的声音放得柔缓,比方才唤他时软了几分,顺着门缝飘进去。
门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木头轴子缺了油,磨得刺耳。
范喜良探出头来,额前的碎发有点乱,像是刚抬手捋过,眼里还带着点茫然,想是没料到是她。
看清门外人的模样时,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随即又飞快地垂下,喉结动了动。
眼前的孟姜没了往日倚门时的张扬,月白色的布衫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亮,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几缕贴在脸颊上,竟让他一时忘了言语,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下,“咚咚” 跳了两声,连手里刚放下的书简都忘了拿。
待反应过来,他脸上腾地起了层薄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脸颊,慌忙想关门,手指攥着门框,指节都白了。
“孟,孟姑娘,有事?”
声音都有点发颤。
他怕她。不单是怕村里的闲话,更怕她是被谁指使来的,这几日亭长总在村里晃,他夜里都睡不安稳,生怕被认出来是逃役的。
“没什么大事,”
孟姜侧身挡住门,不让他关,肩膀轻轻抵着门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眼尾弯了弯。
“就是想着邻里该走动走动,我刚来村里没多久,也没好好拜访过先生,今日天好,便过来看看。”
范喜良喉结又动了动,眼神有些闪躲,瞟了眼院里的石桌,又瞟了眼自己的鞋尖。
“我这里不便待客。”
他想起村里关于她的那些传言,王婆子她们说她 “不正经”,说她 “勾着后生看”,更怕和她扯上关系,若是被亭长注意到,翻出他的底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可是从修长城的工地上逃出来的,按秦律,逃役是要判黥刑的。
孟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尾微微垂下来,显出几分委屈,眼睫颤了颤,像是受了伤的雀儿,声音也低了低。
“是我唐突了。还是说,先生是嫌我是个寡妇,觉得我上门晦气,或是怕我连累了你?”
她这话戳中了范喜良的心思,他更慌了,哪里还敢关门,忙摆手,手背都快甩到门框上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孟姑娘莫要多心。”
他这一慌,倒忘了方才要拒人于门外的心思,只觉得若是真把她关在门外,倒显得自己心虚,说不定反而引她起疑。他侧身让开了路,声音放软了些。
“若是不嫌弃我院子简陋,便,便进来坐坐吧。”
孟姜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快得像流星,抓不住,随即又换上那副温顺样子,微微颔首。
“多谢先生。” 跟着他进了院子。院子不大,收拾得倒干净,墙角种着几株青菜,有小葱有菠菜,绿油油的,土垄拢得整整齐齐。
石板铺的小径也扫得利落,连片落叶都少见。窗台下放着个旧砚台,砚台边压着张废纸,纸上用秦隶写着半行字,墨迹还没干透 ,是 “长城” 二字,笔画都写得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