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哥书房那种充满现代商业理性的冷峻、严肃氛围截然不同,二哥林书辰的“地盘”则完全是一派艺术家的随性、不羁,甚至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杂乱无章。他的暗房,是由宅子后侧一个原本用来堆放旧物、几乎被遗忘的僻静房间改造而成,门口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他自己手刨打磨、再挥毫泼墨的木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闲人免进”,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尤其是林书鑫与狗(泛指所有不懂艺术之人)”。
林舒安熟门熟路地推开那厚重的、用来完全隔绝外界光线的深紫色绒布门帘,一股熟悉的、略带刺鼻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的化学药水气味——显影液、定影液、停影液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便热情地包裹了她。房间里光线极度昏暗,仿佛另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维度,只有角落一盏功率很低的安全红色暗灯,散发着暧昧、朦胧而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内物体的轮廓,也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神秘的绯色,仿佛将所有的声息和时光都凝固在了这方寸之间。四面墙壁几乎没有空白,挂满了、贴满了各种尺寸、各种风格的照片,有些是气势恢宏的自然风光,有些是充满烟火气息与生命张力的市井百态,更多的,则是抓拍的、未加任何修饰的家族成员瞬间——爷爷蹙眉沉思的侧影,奶奶侍弄花草时温柔的指尖,父亲对着古籍出神时忘我的神态,母亲在书房伏案工作的剪影,甚至还有大哥林书鑫在某次家庭聚会中,难得放松、仰头大笑的瞬间。
林书辰正站在房间中央的操作台前,身上套着一件沾满了各色颜料、化学试剂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帆布围裙。他微微弓着背,神情是全然的投入与专注,用一个长长的金属夹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浸泡在显影液中的相纸轻轻晃动,仿佛在唤醒一个沉睡的灵魂。红色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被勾勒得格外清晰,下颌紧绷,带着艺术家沉浸于创作时特有的那种敏感、执拗与心无旁骛。
“二哥。”林舒安放轻脚步,走到他身侧不远处,用气声唤道,生怕惊扰了这暗室中正在发生的、“魔法”般的显影过程。
林书辰头也没回,似乎早已感知到她的到来,只是从鼻子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胶着在药水中那片正逐渐显现出影像的相纸上,随口吩咐道:“来得正好,丫头,帮我把那边那瓶定影液拿过来,对,就那个棕色瓶子。”
林舒安依言,转身从靠墙的木架子上,准确地拿起那瓶标示着“定影液”的棕色玻璃瓶,递到他手边。就在这时,林书辰手腕一抖,动作娴熟地将那张已完成显影的照片从药水中拎起,举到红色灯光下,仔细端详。借着那昏暗而特殊的光线,影像清晰地呈现出来。他忽然吹了一声响亮而略带轻佻的口哨,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玩世不恭的调侃,以及一丝发现了什么有趣秘密的兴奋:“哟呵!看看这是谁?真是没想到啊……”
林舒安被他话语中的意味所吸引,忍不住凑近了些,凝目望去。照片显然是在昨晚家宴的喧闹氛围中抓拍的,背景被有意地虚化处理,渲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斑,而焦点则精准地、毫不留情地锁定在她和斜对面的顾怀笙之间。画面上,她正微微侧着头,唇角带着一丝浅淡的、得体的笑意,似乎正与身旁的母亲低声交谈着什么。然而,就在她视线偏开的这一刹那,斜对面那个男人——顾怀笙,他的目光却并未流连于满堂宾客或精美肴馔,而是越过攒动的人头与杯盏交错的间隙,沉静地、近乎固执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力,落在了她的侧脸之上。宴厅顶部璀璨辉煌的水晶吊灯,在他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底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点,如同子夜的星辰。但那眼神的最深处,却仿佛依旧藏着万年难以融化的坚冰,只是在那冰层之下,此刻似乎正涌动着某种深沉难辨、压抑已久、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暗流。这与他平日示于人前的、那种全方位的冰冷与疏离感截然不同,这一刻的凝视,剥离了所有社交面具,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几乎要将人穿透的专注与探究。
林书辰用夹子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湿漉漉的、承载着微妙瞬间的照片夹起,晾在头顶横贯房间的细绳上,看着药水如同透明的泪滴,从相纸角落缓缓滑落。然后他才转过身,双手抱胸,慵懒地倚靠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边缘,挑眉看着自己的妹妹,嘴角噙着一丝惯常的戏谑,但那戏谑之下,却分明带着不容忽视的敏锐探究:
“丫头,别说二哥没提醒你啊。”他抬起下巴,朝着绳子上那张仍在滴水的照片点了点,语气半真半假,“这家伙看你的眼神,啧啧,我可都帮你用镜头语言记录下来了。这绝对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需要客气对待的‘林小姐’,或者仅仅是一个出于世交情分、需要顺手维护一下的故人之女。这眼神……有内容,有重量,甚至,”他拖长了语调,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有那么点……不容置喙的占有意味。”
他收敛了些许玩笑的神色,难得地显露出几分属于兄长的、混杂着关心与忧虑的认真。他指了指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徕卡相机,又抬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声音低沉了些:“你二哥我,读书不行,经商没兴趣,但看人看事,自认靠的就是这双还算毒辣的眼睛,和这玩意儿(相机)捕捉瞬间的本能,以及这里(心口)的一点直觉。顾怀笙这个人,我略有耳闻,他的背景太复杂,经历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曲折,他周旋的那个圈子,水太深,太浑。顾家那个真正的龙潭虎穴,里面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明枪暗箭,可比咱们家眼下这点小打小闹、争权夺利的戏码,要凶险得多,也残酷得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舒安那陷入沉思、表情复杂的脸上,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提醒,“他对你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对你而言,或许是意想不到的机遇,是摆脱目前困境的助力,但也完全可能是将你卷入更大、更危险的漩涡的开端。你可得自己想清楚,掂量清楚,这趟浑水,你到底蹚不蹚得起?又想不想蹚?”
照片在暗红色的灯光下静静悬挂着,微微晃动,如同一个无声的悬念。顾怀笙那复杂难言、冰层下暗流汹涌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湿漉漉的相纸,跨越了时空的距离,直直地看进林舒安的心里,在她心湖中投下了一颗远比家宴当晚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的石子。大哥给予的那枚冰冷的、存储着商业机密与家族暗战的加密U盘,此刻正沉甸甸地坠在她外套的内侧口袋里,紧贴着肌肤,如同一个无声的警示。而二哥这番看似随意、实则一针见血的话语,更是在她耳边反复回响、碰撞。
她知道,关于顾怀笙,关于他背后所代表的那个未知而庞大的世界,关于自己即将踏上的道路,她需要冷静下来、独自思考、权衡和抉择的,远比她之前任何一刻所想象的,都要多得多,也沉重得多。暗房里,化学药水那独特而微涩的气息,在温暖的红色光晕中似乎愈发浓烈了,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带着一种仿佛在预示着未来命运的、令人心悸而又无法逃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