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熬到第十天,药味已经浸透了厨房的每一寸空气,可李建军的失眠依旧像块顽固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天清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窗外泛白的天,突然对秀兰说:“去康宁医院看看吧。”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些天,他看着秀兰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重,看着她偷偷抹眼泪的样子,终于想通了——逃避没用,再拖下去,只会让两个人都垮掉。看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只是想睡个好觉,想把自己从泥沼里拉出来。
秀兰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赶紧点头:“好,我这就查挂号。”
“不用查,直接去,挂睡眠科的张主任号,听说他是博士,还是科室主管。”建军已经走到玄关换鞋,语气平静得像去楼下便利店买东西。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躲躲闪闪,生病就看病,没什么可羞耻的。
赶到康宁医院时,门诊大厅已经有不少人。建军径直走向挂号窗口,清晰地说:“挂睡眠科,张立群主任的号。”窗口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熟练地操作着电脑,递给他一张挂号单:“诊号08,前面还有3位,请在候诊区等待。”
候诊区的电子屏上滚动着叫号信息,旁边的音响里传来温和的女声:“请05号李先生到睡眠科一诊室就诊。”没有名字,只有诊号和“先生”的称呼,既规范又保护了隐私。建军找了个空位坐下,手里拿着挂号单,眼神平静地看着电子屏,没有躲闪,也没有焦虑——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秀兰坐在他旁边,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他抬手制止了:“别担心,就是做个检查。”他的语气很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负能量像潮水似的在翻涌,那些“我不行”“我是累赘”的念头,从未停止过。
“请08号李先生到睡眠科一诊室就诊,请08号李先生到睡眠科一诊室就诊。”音响里的叫号声响起,电子屏上同步显示着“08号 李先生到睡眠科一诊室”的字样。建军站起身,迈步走向诊室。
推开门,张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病历,穿着白大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边眼镜,透着股专业沉稳的气质。看见他进来,张主任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再戴上时,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坐,说说情况。”
“失眠快半年了,入睡难,易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吃过安眠药,效果越来越差,也试过中药调理,没用。白天没精神,注意力不集中,胃口也不太好。”建军坐在椅子上,语速平稳地说着自己的症状,像在汇报工作,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刻意放大。
张主任一边听,一边在电脑上记录,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很轻。等他说完,张主任没立刻说话,而是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几秒,然后点开打印键,几秒钟后,一叠检查单从打印机里出来。“先做几个检查,心理测评、睡眠质量评估、脑电图,还有个焦虑抑郁量表,都在二楼做,做完把结果拿过来。”他把检查单递过来,动作流畅,语气平和。
建军接过检查单,上面列着四五项检查,每一项都标注着检查地点和注意事项。“麻烦您了。”他起身道谢,转身走出诊室。
二楼的检查区很有秩序,每个检查项目都有明确的指引。心理测评和抑郁焦虑量表按护士指引在自助机上完成,建军按照提示坐下,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屏幕上的问题一个个跳出来,尖锐又直白,可他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地选择答案,仿佛在填写一份普通的调查问卷。只有指尖偶尔的微颤,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脑电图检查室里,护士熟练地帮他贴上电极片,叮嘱他“放松,别紧张”。他闭上眼睛,任由机器发出轻微的运转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平静的空白,是被负能量填满后,连思考都觉得费力的空白。
一个多小时后,建军拿着一叠检查结果回到诊室。张主任正低头看着一份厚厚的病历,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结果放在桌上。建军把结果放好,耐心等待——他能看出来,张主任很忙,桌上的病历堆得很高。
张主任拿起检查结果,从第一页开始翻看,速度不快不慢,偶尔会停下来,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他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只有在看到脑电图报告时,手指在纸页上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没什么大问题,失眠就像精神上的小感冒,不用太担心。”看完结果,张主任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语气轻松,像是在安抚他。
建军心里微微一松,刚想说话,就听见张主任话锋一转:“不过从检查结果看,你这‘感冒’拖得有点久,已经引发了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自我认知出现了偏差。我的建议是住院治疗,系统调理,配合心理疏导,这样恢复得更快,也能避免病情反复。”
“住院?”建军的声音顿了一下,他没想到张主任会突然建议住院,“我不住院,家里还有事,而且我觉得吃点药应该就能控制。”他不是怕被人知道,是怕住院会打乱现有的生活,怕自己适应不了病房的环境,更怕耽误了女儿那边的事——虽然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可心里还存着一丝“能好起来”的期待。
张主任的眉头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他大概没少遇到这样拒绝住院的患者。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重新戴上眼镜,拿起处方笺:“不住院也行,但必须严格遵医嘱吃药,定期复诊,不能擅自停药或加量。”
他低头写处方,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建军凑过去看,处方笺上写了三种药:舍曲林、阿普唑仑,还有一种辅助安神的中成药。每种药后面都标注着剂量和服用时间,剂量看起来不算小。
“这些药,米氮平早上吃,阿普唑仑晚上吃,中成药早晚各一次。”张主任把处方笺递给他,语气严肃,“记住,按时吃,下周过来复诊,要是出现头晕、恶心这些副作用,随时来医院。”
建军接过处方笺,指尖捏着纸页,有些发僵。三种药,比他想象中多,也比他想象中“重”。他看着上面的药名,突然明白,张主任说的“精神感冒”,不过是为了安抚他,他的病,远比自己想的严重。
“谢谢张主任。”他收起处方笺,没有再多问,转身走出诊室。
秀兰在候诊室门口等着他,看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开了点药,下周复诊。”建军的语气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在说别人的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绝望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他终究还是成了一个需要靠大把药物维持的人,那些曾经的骄傲和自信,早已被疾病吞噬得干干净净。
去药房拿药时,药师把几盒药递给他,叮嘱着“按时按量吃,别漏服”。建军接过一堆药盒,放进包里,心中顿感沉重而苦涩。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暖的,可他心里却像结了一层冰,冷得刺骨。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很蓝,云很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的世界里,多了三种药,多了“重度抑郁”的诊断,也多了一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的“痊愈”。他走在人群里,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可只有他自己清楚,内心早已被负能量填满,像一座快要崩塌的城堡,只剩下表面的平静,在勉强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