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建国看着妻子那副“快夸我”的表情，再看看财务简报上，越发亮眼的数字，只能无奈地笑着摇头。
这只来自英国的黄毛（真的），在商海的惊涛骇浪中，正以她独特而充满侵略性的方式，鸣叫着属于她的华丽乐章。
1963年最后一个月了，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潮热。
维多利亚港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又被高楼间新生的另一种喧嚣盖过——
那是无数人家窗口里传出的电视声浪。
电视，这个方头方脑的魔盒，正以摧枯拉朽之势，重塑着港人的生活。
街角凉茶铺里，不再只有收音机咿咿呀呀的粤曲，更多是围着一台小电视屏息凝神的街坊；
主妇们掐准了肥皂剧的时间买菜；
连往日喧闹的戏院门口，排队的人龙也明显稀疏了下去。
一种全新的娱乐霸权，正在无声无息地建立。
而另一边，曾经掌控着信息咽喉的庞大报业帝国，感受到了地基深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震颤。
查查猛地将一份刚送来的《某报》，摔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油墨的气味在密闭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带着一丝纸张的陈旧气息，此刻却只让他感到窒息。
窗外，中环的车流声隔着厚厚的玻璃，显得遥远而模糊。
他抓起那份报纸，手指用力，几乎要将那印着“某剧收视再创新高，熊猫集团新剧，引发全城追看热潮”的标题戳穿。
“电视！又是电视！”
他低声咆哮，声音嘶哑，像一头困兽。
他经营的《冥报》，曾经靠着连载那些缠绵悱恻、快意恩仇的武侠小说风光无限，广告位千金难求。
可如今呢？发行量如同坐了滑梯，一刊比一刊难看。
那些曾经追着报纸，等更新的忠实读者，如今都守在了电视机前！
广告商的眼睛最毒，嗅到风向不对，合约到期便纷纷转投电视怀抱，连个像样的挽留价都吝于开出。
财务送来的报表，那触目惊心的赤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都在抽搐。
亏损，持续的亏损，像一个无底洞，正一点点吞噬着，他半生打拼积累的基业。
一股邪火，混合着绝望，猛地窜上查查的脑门，烧得他眼前发红。
他抓起桌上的派克金笔，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的癫狂，狠狠戳向铺开的稿纸。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刺耳噪音。
“哗众取宠！电子垃圾！”
他咬牙切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团团愤怒的黑斑，继续写到：
“熊猫集团？不过是一群唯利是图、毫无文化底蕴的暴发户！
弄些影像噱头，就妄想取代文字承载的千年智慧？
肤浅！愚弄大众！
尤其是那个党建国！
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投机者，靠着点舶来的新奇玩意，就想在香港只手遮天？
可笑！
我看他那点家底，指不定沾着多少见不得光的污秽！
还有他那娇滴滴的英伦太太，贵族？
哈！私生女罢了！真当自己是维多利亚女王了？
不过是个攀附男人的玩物！”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怨毒，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不甘和失败，都化作淬毒的利箭，射向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的主人。
他写得飞快，额头青筋毕露，一篇充斥着人身攻击、恶意揣测和赤裸裸贬低的檄文，在扭曲的快意中迅速成型。
他要用自己的《冥报》，他最后的地盘，发起一场注定头破血流的冲锋。
同归于尽？那也比坐以待毙强！
几天后，《冥报》头版，那篇署名“查查”的雄文（或者说，恶文），如同一颗重磅炸弹，轰然引爆。
墨色淋漓的标题极具煽动性：
《警惕！电视泡沫下的文化荒漠与投机者的狂欢！》，
副标题更是直接点炮：
“论熊猫集团的暴发户本质与英伦‘贵族’的尴尬身份”。
油墨的腥气尚未散尽，这份报纸，就被一双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拍在了浅茶几上。
“我去你tmd！王八蛋！下流胚子！杂碎！
真不知道这个下流坯子在写了什么！”
苏珊·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从容，拔得又高又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穿着柔软的丝绒晨褛，腹部隆起一个浑圆的弧度，孕育着新生命，但此刻，那张精致的脸庞却气得通红，碧蓝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苏珊指着报纸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词句，尤其是对她“私生女”身份的恶意提及，指尖都在发抖，气笑道：
“‘玩物’？‘攀附’？
他以为他是谁？
一个肮脏的、只会在阴沟里打滚的报贩子！
竟敢……竟敢如此侮辱我，侮辱诺福克家的姓氏！”
家族的光环，哪怕她只是公爵年轻时，一段风流韵事的产物，那份深入骨髓的骄傲也绝不容许被如此践踏。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不知是孕吐还是纯粹的愤怒。
她的第一反应是拿起电话——她要打给港督府的私人秘书，或者直接打回伦敦！
她要让这个叫查查的混账东西，连同他那张散发着恶臭的破报纸，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以家族和他们夫妻二人，如今在香港的影响力，这并非难事。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拨号盘的前一秒，她顿住了。
胸腔剧烈起伏，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
不行。
苏珊缓缓放下听筒。
不能这样，为了这样一个阴沟里的老鼠，动用那些政治资源？
这念头本身，就让苏珊感到一阵深切的羞耻。
这太掉价了！
消息一旦传回伦敦的贵族圈子，那些嫉妒自己正在大赚特赚，正愁找不到机会奚落自己，将自己永远钉在“私生女”耻辱柱上的所谓亲戚们，会如何嘲笑她？
他们会说，那个“东方商人的小老婆”果然沉不住气，一点点的市井小报的污蔑，就让她方寸大乱，就像个泼妇一样动用特权打压异己……
那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