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头摔门而去后,木家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王翠花低低的啜泣声和木大柱粗重的喘息声。
木建国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他看向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的父亲,声音带着不解: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咱家什么时候欠了方大头一百块钱?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木建军也焦急地看着父亲,眼神里满是困惑和担忧。
王晓娟抱着吓哭的宝儿,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
一百块,不多也不少,家里的钱如今都在木齐章那边。
她下意识地看向木齐章。
木齐章站在屋子中央,眉头紧锁。
她也不知道这笔债务的存在,她走到父亲面前,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爹,您别急,慢慢说。这钱……是什么时候借的?为什么借的?”
木大柱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羞愧和屈辱让他无法抬头面对儿女的质问。
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发出痛苦的呜咽。
王翠花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心疼又无奈。
她用力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却清晰地对孩子们说出了埋藏已久的真相:
“你们……你们别逼你爹了,这钱……这钱不怪他。”
她哽咽着,“这钱……是……是当初为了二丫借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木齐章身上,木齐章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
王翠花泪如雨下,断断续续地诉说:
“那时候……那时候咱家穷得叮当响,岗位咱买不起,眼看着二丫毕业就要……就要下乡插队去了……我跟你爹心里难受啊,觉得对不起孩子……”
她回忆起当时的艰难,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我们想着怎么也得给二丫凑点钱带在身上,乡下苦,有点钱傍身,日子总能好过点。
你爹、你爹拉下脸,去找了当时关系还不错的方大头借了这一百块想着等以后慢慢还……”
她抬起泪眼,愧疚地看着木齐章:“二丫……爹娘没本事,当时是真的没办法了啊……”
木建国和木建军兄弟俩都愣住了。
他们完全不知道,父母曾经为了妹妹的下路,默默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和债务。
木齐章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一直以为,父母重男轻女,根本不在乎她的前途。
她甚至曾暗暗怨恨过他们,可现在母亲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她固有的认知。
原来这对看似懦弱偏心的父母,在她不知道的背后,也曾为她拼命努力过
也曾因为无法给她更好的出路而深深自责过。
那一百块的巨债,竟是为了给她这个“不值钱”的女儿攒的傍身钱。
王翠花擦了把眼泪,继续哭道:
“后来……后来也是老天爷开眼,二丫自己争气,碰上了那个工作的机会……这笔钱就没用上……再后来……你爹在厂里出了事,腿伤了,看病吃药……钱也就用得七七八八了……”
她看向木齐章,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庆幸:
“要不是后来二丫工作了,时常贴补家里,就凭你爹那点工伤补助和我的零活,咱家,咱家早就垮了,哪还能有今天……”
真相大白,屋子里一片寂静。
木建国和木建军兄弟俩看向妹妹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心疼和愧疚。
他们现在才知道,妹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而父母对妹妹,也并非全然无情。
木大柱终于抬起头,老脸上满是泪痕和羞愧,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声音嘶哑:
“二丫,爹对不起你,钱没攒下,还惹了这么个祸事……”
木齐章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哭红的双眼,兄嫂复杂的神情……
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家多余的人,是靠自己才挣扎出一条路。
可现在她才知道,这条路上,也曾有过父母笨拙却沉重的托举。
只是命运弄人,阴差阳错。
她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意。
她走到父母面前,声音异常平静:
“爹,娘,过去的事,不提了,这笔债,我来还,不会动用公中的钱。
你们放心,天塌不下来。”
木齐章心中对原生家庭的那点怨怼,彻底烟消云散。
“是啊爹,您别这样。”
木建国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步,用力扶住父亲颤抖的肩膀,声音沉稳而坚定:
“这事儿不怪您,您跟娘当初是为了二丫好。
谁能想到他方大头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木建军也赶紧蹲到父亲面前,仰头看着父亲痛苦的脸,憨厚的脸上满是急切:
“爹,一百块钱是不少,但也不是还不起,您别急坏了身子。”
木齐章参加工作这一年多,工资加奖金,自己省着,也攒下好几百了呢。
王晓娟抱着吓坏了的宝儿,虽然心疼这笔巨款,但此刻也明白事理,她轻声劝道:
“爹,娘,建国和建军说得对。
钱的事儿,大家一起扛。”
“爹,”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您抬起头,看着我。”
木大柱挣扎着,缓缓抬起布满泪痕和羞愧的脸,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
木齐章看着父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说得对,一百块,我还得起。
我要求两个月,不是因为我们拿不出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家人,最后重新定格在父亲脸上,眼神变得锐利:
“是因为,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笔账的来龙去脉,我们必须弄清楚。
您和娘当初是为了我好,这份心意,我记下了,一辈子都记着。
但方大头今天的行为是背信弃义。
他利用您的善良和当年的情分,我们必须让他明白,我们木家讲情分,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语气更冷,带着一股硬气,
“他今天敢上门逼债,就是看准了我们家老实,怕事,想息事宁人。
如果我们现在慌慌张张凑钱还了,他只会觉得我们心虚好拿捏,以后说不定还会得寸进尺。
我们必须让他知道,我们认账,但我们不任人拿捏。
我们按规矩办事,也请他守信用,这两个月,就是给他的警告,也是给我们自己理清头绪做好准备的时间。”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父亲粗糙的手背,语气缓和下来,但依旧坚定:
“所以,爹,您真的不用自责,也不用着急。
钱,我有,但这口气,我们必须争。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您和娘,为我们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也该轮到我们儿女来扛事了。”
听完木齐章这番条理清晰软中带硬的话,木大柱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女儿沉着冷静的脸庞,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一直有些忽视的二女儿。
他用力反手握紧女儿的手,老泪纵横,王翠花也止住了哭泣,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赖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