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齐章推开家门,一股暖烘烘夹杂着饭菜和煤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里,爹娘、大哥大嫂、二哥和小妹都围坐在桌边,似乎在等她。
“二丫回来了?吃饭没?锅里还热着汤呢,要不要一起吃点饺子?”
王晓娟第一个站起来,脸上带着热情又略显局促的笑容问道。
经过下午那场掏心掏肺的谈话,她的态度明显不同了。
木齐章心里一暖,笑了笑:“谢谢大嫂,吃过了。”
她脱下棉袄挂好,走到桌边空位坐下。
炉火映着一家人的脸,气氛有些安静。
木齐章目光扫过家人,开门见山:
“爹,娘,大哥,大嫂,二哥,小丫。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需要一笔钱。”
她没有任何犹豫,“越多越好。算是我跟大家借的。”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水面,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木大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放下手里的烟袋锅,浑浊的眼睛锐利地看向女儿:
“你要那么多钱干啥?北京花销那么大?还是出啥事了?”
他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木齐章迎上父亲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坚定:
“爹,具体做什么,我现在还不能说。
但我可以向您保证,绝不是乱花,也不是出事。
这钱,算我借的。
如果……如果事情成了,赚了钱,就算大家入股,按出钱的比例分钱。
如果亏了……”
她顿了顿,“亏了,我以后工作了,一分不少地慢慢还给大家。”
王翠花一听“亏了”两个字,脸上立刻露出担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是不安地搓着手。
这时,木小丫忽然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隔壁自己里屋,窸窸窣窣摸索了一阵,然后捧着一个旧铁皮糖果盒跑出来。
她踮起脚尖,把盒子塞到木齐章手里,小脸认真:
“姐,我的钱,都给你,有五块多呢,是你以前给我的零花钱,我没舍得花。”
木齐章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小盒子,又看看妹妹清澈坚定的眼神,鼻子猛地一酸。
她用力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
“傻丫头……姐用不了这么多……给你留点买糖吃……”
“不,都给你。”木小丫固执地摇头。
木大柱看着小女儿,又看看大女儿,沉默地抽了几口烟。
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炕柜边,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用手绢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他走回来,把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沓捆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他抽出三捆,推到木齐章面前,声音低沉沙哑:
“这里是三百整。是你之前硬要交到家里的工资,我跟你娘一分没动,给你攒着的。”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木齐章: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这钱,就算……算你提前支的嫁妆。
爹把话放这儿,你要是挣了,是你本事。
要是亏了……”
他故意板起脸,“……就别指望爹再给你攒嫁妆了,听见没?”
木齐章知道父亲是嘴硬心软,用这种方式表达支持。
她用力点头,嘴角扬起,眼圈却红了:“听见了,爹,谢谢爹!”
木建军在一旁搓着手,脸色涨得通红,又是着急又是窘迫:
“二丫……我……我……”
他没钱,他的津贴以前都上交,现在刚自己拿着,也没攒下什么。
王翠花看了二儿子一眼,默默起身,也从炕柜另一个角落摸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木建军手里,低声道:
“这是你上次给我的,一百二十块,你自己拿着,看咋办。”
木建军捏着那薄薄的一沓钱,像是捏着滚烫的山芋。
他毫不犹豫地把整个布包塞到木齐章手里,声音憨厚却异常坚定:
“二丫,哥信你,都给你,亏了也不怕。”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木建国和王晓娟身上。
木建国脸色尴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求助似的看向妻子。
钱都在王晓娟手里攥着。
王晓娟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目光中站起身。
她转身进了里屋,很快拿着一个更厚实的布包出来。
她当众打开,里面是一沓更厚的钱,还有几张存单。
她仔细数出五十块钱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把剩下的所有钱和存单,一股脑推到木齐章面前,声音平静却有力:
“二丫,这家里所有的钱,除了这五十块留着过年和应急,都在这儿了。
具体多少我没细数,大概……有个七八百吧。”
她抬起眼,看着木齐章,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算计,只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信任:“嫂子不知道你要钱干啥,但嫂子知道,你木齐章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从没放过空炮。
你既然开了这个口,肯定有你的道理。
这钱,你拿去用,赚了,我们跟着沾光。
亏了……”
她看了一眼丈夫,“……亏了,我跟你哥还有工资,饿不死,我们也认了。”
木齐章看着桌上堆起来的钱,看着家人或担忧、或坚定、或信任的目光,胸腔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泪意逼回去,声音坚定无比:“爹,娘,大哥,大嫂,二哥,小丫……谢谢你们,放心,这钱,我绝不会让它亏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所有钱收好,那个旧铁皮盒子也仔细放进口袋。
最后,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家人说:
“还有件事。过几天……陈星想来家里拜访一下。”
木大柱磕了磕烟袋锅,“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知道了。来就来吧。”
王翠花脸上露出笑容,连连点头:“好,好……”
夜深了,老木家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东厢房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木建国和王晓娟躺在炕上,宝儿在旁边的摇篮里睡得正香。
木建国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侧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妻子模糊的侧脸轮廓,声音带着浓浓的感激:
“娟子……今天……今天真是多亏你了……我真没想到……你能把家底都拿出来……我……我当时都快臊死了……”
王晓娟没立刻说话,只是在黑暗中轻轻“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他。
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清醒和些许的嫌弃:
“木建国,你呀……就是老实过头,脑子不会转弯。”
她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
“你仔细想想,你妹妹她做哪件事是没成算的?她吃过亏吗?”
“当初家里那么难,她愣是能自己考上会计,进了纺织厂。
后来被那姓王的整了,转头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这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她今天能把话说到那份上,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你当她是一时冲动?
她肯定是瞅准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大机会。”
王晓娟越说越觉得自己分析得对,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得意和庆幸:
“再说了,你爹你娘,还有你那个憨弟弟,都把家底掏了,我要是还攥着那点钱死活不放,显得我多不懂事?多不顾这个家?
之前那点事儿刚过去,我还想不想在这个家待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得的坦诚和释然:
“建国,我以前闹,是觉得不公平,心里憋屈,不是真死要钱……
现在话都说开了,你爹娘也没真怪我,还答应了……答应了老二跟我姓……
我心里那点疙瘩,也就散了。”
木建国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怔怔地听着妻子这一番他从未想过的话。
他心里又是惭愧又是佩服,下意识地伸出手,摸索着握住了妻子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娟子……我……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你比我想得明白……”
王晓娟任由他握着手,没挣脱,也没回应,只是又轻轻“哼”了一声,但这次,语气里明显带上了一丝受用的柔软:
“睡吧,钱给出去了,就别胡思乱想了。
是亏是赚,都是命。
我看呐……跟着你妹妹,亏不了。”
她说完,转过身,背对着他,拉了拉被子,似乎准备睡了。
木建国握着妻子温热的手,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头,仿佛彻底被搬开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希望感弥漫开来。
他紧紧回握住妻子的手,也闭上了眼睛。
此刻的王晓娟,闭着眼睛,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她心里盘算着,这笔钱投出去,或许……或许真能带来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今晚这个出于家庭考量夹杂着一点对木齐章莫名信任的决定,在未来会为她带来怎样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大财富,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昏暗的房间里,夫妻俩各怀心思,却都因为同一个决定对未来生出了新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