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木齐章就站在了县财政局的大门口。
她特意换上了那件最体面的蓝布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拿着报到证。
财政局的红砖楼比想象中气派，门前的石阶被扫得一尘不染，两侧的白杨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人事科的老李带她简单登记后，直接把她领到了三楼最东头的办公室。
王书记，新来的木齐章同志到了。
办公桌后的男人抬起头，约莫五十出头，两鬓斑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
小木同志，坐。
王书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不疾不徐，你在运输站查账的事，我听说了。
木齐章规规矩矩地坐下，后背挺得笔直：都是组织培养得好。
王书记笑了笑，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咱们局里现在缺人手，特别是你这样懂查账的。
他推了推眼镜：
之前的出纳记账有些出入，有好几笔对不上。你尽快上手，先把这些账目核对清楚。
档案袋里是一沓泛黄的账本和几叠单据。
木齐章随手翻开一页，眉头就皱了起来.......
1975年3月，办公用品采购支出247元，但后面粘贴的发票总额只有182元；
4月干部下乡补助发放名单有23人，但领款签字只有19个......
还有，
王书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下周开始季度清产核资，你也参与。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好好干，局里不会亏待你。转正后每月工资42块5，还有粮油补贴，年底有奖金。
“领导您放心，我会竭尽全力。”
出了书记办公室，老李带她到二楼财务科。
同志们，这是新来的木齐章同志！
办公室里有六张桌子，五个人同时抬起头。
最靠近门口的是个圆脸姑娘，立刻热情地迎上来：欢迎欢迎！我是张小芬，管工资发放的。
靠窗的男同志也站起来：我是李国强，负责基建账目。
其他几人也纷纷自我介绍，气氛热络。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张小芬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木，你刚来就接这么重要的活啊？
木齐章夹了块豆腐：怎么了？
没什么，张小芬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就是......之前的账是黄科长亲自管的。
她没再往下说，但木齐章明白了，这摊账目有问题，而且牵扯到领导。
中午休息，木齐章直接去了陈奶奶家。
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晒被褥，见她来了，笑出一脸皱纹：闺女，屋子给你收拾好了！
推开房门，木齐章眼前一亮。
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书桌上还放着盏煤油灯。
最让她惊喜的是，墙角竟然有个小书架。
我儿子以前用的，
陈奶奶笑着说，你读书人，用得上。
“谢谢陈奶奶。这些书架对我来说太有用了。”
木齐章轻轻抚摸着书架上斑驳的刻痕，指尖在歪歪扭扭的字上停留片刻。
陈奶奶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变得柔软，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
那是我家卫国小时候刻的，
老人声音里带着笑意，这孩子从小就不安分，总爱在这些物件上留记号。
木齐章从包袱里取出个油纸包：
陈奶奶，这是我娘让带的腌萝卜，您尝尝。
油纸揭开，酸甜的香气立刻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哎哟，你这丫头......
陈奶奶接过油纸包，粗糙的手指在木齐章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等木齐章午休完回到财政局。
张小芬正端着饭盒和几个同事围在一起说笑，见她进来，立刻招了招手。
小木，快来尝尝我带的腌黄瓜！
张小芬热情地招呼着，眼睛却往她手里的账本上瞟。
木齐章笑了笑，把账本往怀里收了收：芬姐的腌菜可是出了名的，我得好好尝尝。
她接过筷子，夹起一块黄瓜放进嘴里，酸辣爽脆的口感让她眼前一亮，真好吃！芬姐手艺真好。
那是！张小芬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家祖传的配方。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怎么样，账目看得如何了？
木齐章咽下黄瓜，故作轻松地说：还在熟悉呢，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她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芬姐，这个办公用品科目下怎么还有特殊支出
张小芬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哦，那是黄科长特批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对了，下午要开部门会议，你可别忘了。
李国强从隔壁桌探过头来：小木同志，听说你是从运输站调来的？那边待遇怎么样？
还行吧，
木齐章顺着他的话头转移话题，就是经常要加班对账。
她看到李国强桌上摊开的正是基建账本，上面有几处涂改痕迹很明显。
咱们这儿也差不多，
李国强叹了口气，特别是月底，经常要熬到半夜。
他状似无意地问，你查的那些账，有什么问题吗？
木齐章摇摇头，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刚来，还在学习呢。
对了，李哥，这个工程预付款的凭证是要找谁签字啊？
那个啊，
李国强明显放松下来，找黄科长就行。他下午应该在办公室。
正说着，走廊传来脚步声。
黄科长背着手踱了进来，四十出头的年纪，梳着油光水亮的大背头，白衬衫的领口别着一枚金灿灿的领带夹。
新来的同志啊，
黄科长笑眯眯地走到木齐章桌前，账目看得怎么样了？
木齐章赶紧站起来：黄科长好，我正在学习。
年轻人要多学习，黄科长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指在她桌上的账本上轻轻点了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请教老同志。
他的目光在标红的几页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对了，下午的会议你也参加，正好认识认识其他科室的同志。
好的，我一定准时参加。
木齐章恭敬地回答，同时注意到黄科长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玉戒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等在这个时候还带着饰品的人，背景不一般。
等黄科长走远，张小芬凑过来小声说：黄科长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账，你小心点。
木齐章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翻开账本，在刚才标红的地方轻轻折了个角，又用铅笔在边缘做了个小记号。动作很轻，像是随手而为。
下午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王书记坐在主位上，正在讲话：
......今年的清产核资工作要抓紧，特别是固定资产这一块......
木齐章坐在角落，认真做着笔记。
她注意到黄科长时不时地看向她这边，眼神若有所思。
会议结束后，人群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木齐章故意放慢脚步，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王书记身边。
王书记，关于那几笔账目，
她压低声音，我发现了一些问题，但不确定该怎么处理。
王书记推了推眼镜：什么问题？
木齐章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纸条，上面只简单列了几个数字和日期：这几笔特殊支出，凭证不太齐全。
王书记扫了一眼，把纸条折好放进兜里：我知道了。你先按正常流程走，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顿了顿，小木啊，在机关工作，有些事情要懂得变通。
我明白了。木齐章点点头，心里却暗自记下了王书记的反应。
回到办公室，她发现桌上多了一杯热茶。
张小芬朝她眨眨眼：提神的，看你中午回来之后都没休息，你刚来，还有的学呢。
谢谢芬姐。
木齐章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中，她看见李国强正在和黄科长低声说着什么，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下班铃响起时，木齐章故意磨蹭了一会儿。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收拾好东西。
经过黄科长办公室时，她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那个新来的丫头看出问题了？
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小问题而已，黄科长的声音里带着不耐烦，王老头会处理的。
木齐章放轻脚步，快速离开了办公楼。
夕阳西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路过邮局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同志，我想寄封信。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陈星 收，地址是某部队。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接过信封，随口问道：寄给当兵的啊？
木齐章点点头，目光扫过柜台玻璃板下陈列的邮票，一个朋友。
她的视线在几套纪念邮票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工作人员撕下一张普通邮票贴在信封上，正要盖邮戳，木齐章开口：同志，我想买几张邮票收藏，有推荐的吗？
她的手指轻轻点着玻璃板，恰好落在一套毛主席去安源的邮票上。
这套不错，
工作人员来了兴致，从抽屉里取出几套邮票，新出的纪念邮票，很多人收藏。
木齐章装作漫不经心地翻看，实则心跳加速.......这些在后世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她指着其中一套：这个要多少钱？
《井冈山会师》一套四枚，一块二。
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你要买几套？
木齐章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来四套吧。
她顿了顿，又指着另一套，这个《全国山河一片红》也来两套。
工作人员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挺懂行啊，这套刚发行就快卖完了。
他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邮票，一共三块六。
木齐章付钱时，手指微微发抖。
这些邮票在四十年后，随便一套都能卖到上百万。
她小心地把邮票夹进随身带的《毛选》里，又买了几个首日封。
同志，这些邮票以后会升值吗？她故作天真地问。
工作人员哈哈大笑：邮票就是用来寄信的，升什么值。
他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想法真奇怪。
木齐章抿嘴笑了笑，没再多说。
她把装着邮票的信封装进包里最隐蔽的夹层，又确认了一遍给陈星的信封已经贴好邮票。
走出邮局，夜风拂过她的脸颊。
木齐章摸了摸鼓鼓的包，心里盘算着还要收集哪些有升值空间的邮票。
转过街角时，她差点撞上一个人，是黄科长，正站在供销社门口抽烟。
小木同志，黄科长吐出一口烟圈，眼睛眯成一条缝，来寄信啊？
嗯，给家里报个平安。
木齐章不动声色地把包往身后挪了挪，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黄科长意味深长地了一声，目光在她鼓鼓的包上停留了几秒：年轻人要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他弹了弹烟灰，明天记得把上个月的账目复核一遍。
好的，黄科长。木齐章点点头，等对方转身离开后，才发现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回到陈奶奶家时，老人正在院子里喂鸡。
看见木齐章，她笑眯眯地问：今天工作还顺心吗？
挺好的，木齐章放下包，陈奶奶，您儿子最近来信了吗？
陈奶奶摇摇头，眼神黯淡了一瞬：上个月来过一封，说任务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陈奶奶，您儿子在部队是管后勤的吗？
是啊，陈奶奶一边盛饭一边说，管仓库的。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今天看到一些部队物资的账，想起您儿子了。
陈奶奶的手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丫头，在机关工作，有些事情不要打听太多。
木齐章心头一跳，连忙点头：我知道了，陈奶奶。
夜深人静，木齐章借着煤油灯的光，把邮票一张张夹进《毛选》的书页间。
这些在后世能改变命运的小纸片，现在被她藏在最不起眼的红宝书里。
她轻轻摩挲着《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想起白天黄科长探究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得加快行动了，她暗想。明天要去趟废品站，找个合适的铁盒子来装这些宝贝。
窗外的月光被云层遮住，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
木齐章吹灭油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思绪飘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