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将新沏的六安茶端给探春,忽见林之孝家的匆匆进来,额上还带着薄汗。她手里捧着一份泥金礼单,躬身道:江南甄府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这会子先遣人来送礼请安。
探春接过礼单细看,李纨也凑过来瞧。但见单子上列着:上用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绫二十四匹。一色色都是御用的上好料子。
用上等封儿赏他。李纨吩咐道,又命人去回贾母。
不多时,贾母处便来人请。我们随着探春、李纨、宝钗一同往贾母院中去。穿过抄手游廊时,宝钗轻声对探春道:甄家与别家不同,老太太素日最看重。
探春点头:听说甄家太夫人与老太太是旧识。
到了贾母房中,但见老人家正戴着眼镜细看礼单。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在,薛姨妈坐在下首的绣墩上。
这甄家果然不同寻常。贾母取下眼镜,对鸳鸯道,把前儿得的那对翡翠如意拿来,再备四份上等尺头。
李纨忙吩咐库房的人:等太太过目后再收。
贾母又道:我料着他们必还要打发女人来请安,且预备着......
话音未落,果然见赖大家的进来回禀: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
贾母忙道:快请进来。
但见四个穿戴体面的妇人鱼贯而入,都在四十往上年纪,身着绛紫色遍地锦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头面,通身气派竟不输寻常官家夫人。
四人行礼问安毕,贾母命拿了四个脚踏来。她们谢了坐,却等宝钗等人都坐下了,方才侧身坐下。
我奉茶时,留意到其中一个穿着青缎比甲的妇人悄悄打量了宝钗一眼。宝钗却只垂眸拨着茶盏,恍若未觉。
贾母笑问:你们太太可好?路上可还顺利?
为首的那个妇人躬身回道:托老太太的福,一切都好。我们太太特意嘱咐,一定要来给老太太请安。
这时,平儿悄悄进来,在探春耳边低语几句。探春微微颔首,对贾母道:老太太,孙女儿先去料理些琐事。
贾母点头允了。宝钗也起身道:我陪三妹妹一起去。
出了贾母院子,宝钗对探春道:甄家这般郑重,想必不只是寻常年节往来。
探春蹙眉:我也正想着这事。方才平儿说,甄家这次来了一位小姐。
宝钗脚步微顿:哦?这倒有意思了。
探春会意,转头问我:袭人,你可知道甄家与咱们府上以往如何走动?
我斟茶的手顿了顿:听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姐姐说,甄家太夫人与老太太是手帕交,从前常来常往。后来甄老爷外放,这才疏远了。
正说着,忽见琥珀匆匆过来:老太太让告诉三姑娘,甄家后日要过府做客,让姑娘早作准备。
探春与宝钗对视一眼,平儿立即道:我这就去回二奶奶。
晚膳时分,我陪着宝玉从学里回来,见几个小丫头在穿堂里叽叽喳喳。一问才知,都在议论甄家要来的事。
听说甄家小姐才貌双全,比画上的人还标致呢。
可不是,连宫里的娘娘都夸过......
宝玉听得入神,拉着我问:袭人姐姐,你可见过甄家小姐?
我替他整理衣襟,笑道:我哪里见过。二爷后日不就知道了?
回到怡红院,黛玉正在教紫鹃插花。见我们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玉簪花,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可算回来了。这一下午,满园子都在说甄家的事。
宝玉忙凑过去:林妹妹可知道什么?
黛玉拈起一枝海棠,淡淡道:我能知道什么?左不过是些闲话罢了。
我回到贾母院儿里,忽见琥珀引着四个穿戴体面的妇人进来。她们皆穿着绛紫色遍地锦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头面,通身气派竟不输寻常官家夫人。
贾母放下茶盏,笑问道:多早晚进京的?
为首的妇人忙起身回话: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先令女人们来请安。
我注意到这妇人回话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坐在下首的迎春。今日迎春特意穿了件崭新的蜜合色绣缠枝莲纹袄子,发间别着支赤金蝴蝶簪,比往日更显端庄。
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今年来。贾母语气温和,指尖却轻轻摩挲着佛珠。
四人齐声回道:今年是奉旨进京的。
这时,王夫人悄悄对邢夫人使了个眼色。邢夫人会意,轻轻推了推迎春,迎春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家眷都来了?贾母又问。
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
贾母目光微动:三姑娘?有了人家没有?
尚没有呢。那妇人答话时,又瞥了迎春一眼。
我正为众人添茶,听见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
正是。那妇人笑道,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特别是二姑娘,最是温婉贤淑。
迎春闻言,微微垂下头去,耳根却泛起淡淡的红晕。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听见王夫人和凤姐商议,说孙家已经下了定礼,只等择日完婚。
贾母又道: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那妇人忙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我们太太常说,府上的二姑娘最是知书达理,将来不知哪家有福气......
她话未说完,贾母忽然转向李纨:珠哥儿媳妇,前儿孙家送来的那对白玉如意,可收好了?
李纨忙欠身回道:已经收入库房了。孙家太太特意嘱咐,说是给二妹妹添妆的。
厅内顿时静了一瞬。我瞧见那四个甄家妇人交换了个眼色,为首的妇人笑道:原来二姑娘已经定了人家。孙家可是那个祖上做过兰台寺大夫的孙家?
王夫人含笑点头:正是。他们家大公子今年刚中了举人。
这时,宝钗忽然轻声对探春道:三妹妹可记得?去年重阳节,孙家太太来的时候,还夸二姐姐的女红好呢。
探春会意,接话道:怎么不记得。孙家太太还说,他们家族规,新妇过门要帮着料理家务。二姐姐这般能干,定能胜任。
迎春的脸更红了,手中的帕子绞得紧紧的。我忙为她续茶,轻声道:二姑娘仔细烫着。
贾母仿佛才想起什么,又问甄家妇人: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
也是跟着老太太。那妇人答着,目光却还在迎春身上打转。
几岁了?上学不曾?
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
贾母笑道:这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他作宝玉。
满座皆惊。贾母向李纨等笑道:偏也叫作个宝玉。
李纨忙欠身回道:从古至今,重名的很多。
那妇人也笑: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
我悄悄打量宝玉,见他正和黛玉低声说笑,浑然不觉这边的对话。黛玉却听得认真,手中的团扇都忘了摇。
贾母忽然唤道:人来。
众媳妇丫鬟应声上前。贾母吩咐道:把前儿宫里赏的那对翡翠麒麟取来,给甄家的哥儿玩罢。
鸳鸯应声而去。这时,那为首的甄家妇人忽然对迎春道:二姑娘可还记得我们府上的三姑娘?去年写信还问起二姑娘呢。
迎春怔了怔,勉强笑道:怎会不记得。三妹妹可好?
好得很。只是常念叨,说想念二姑娘教她下棋的日子。
我忽然想起,去年甄家三姑娘来京小住时,迎春确实常陪她下棋。那时孙家的大公子也常来府上,莫非......
正想着,忽见平儿进来回话:二奶奶让问老太太,明日宴席的戏单可要添几出热闹的?
贾母笑道:就添那出《牡丹亭》吧。
《牡丹亭》?我心中一动。这出戏讲的是待嫁小姐的春愁,老太太点这出,分明是意有所指。
那甄家妇人果然接话:这出戏好。我们太太最爱听这一出,常说待字闺中的小姐们,都该听听这出戏。
迎春的脸色微微发白。宝钗忽然笑道:我倒是觉得《浣纱记》更好。西施入吴前在溪边浣纱,何等自在。
探春立即明白过来,接话道:宝姐姐说得是。女儿家未出阁时最是珍贵,合该好好珍惜这段时光。
这时鸳鸯捧着锦盒进来。贾母亲自打开,取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麒麟,对甄家妇人道:给你们哥儿带去玩罢。
那妇人连连道谢,又道:我们太太后日过来,定要当面谢过老太太。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甄家妇人便告辞了。送走客人后,贾母独独留下迎春。
我奉茶进去时,听见贾母温声道:好孩子,你的亲事是老爷定下的,断不会委屈了你。
迎春低头不语,眼泪却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块深色。
从贾母处出来,我在穿堂遇见宝钗和探春。宝钗轻声道:甄家今日来得蹊跷。
探春冷笑:分明是听说二姐姐定了亲,特意来探虚实的。
孙家这门亲事......宝钗欲言又止。
探春叹道:二姐姐性子软,但愿孙家能善待她。
晚霞满天时,我回到怡红院。宝玉正和黛玉在院里下棋,见我来了,黛玉抬头问道:今日甄家来人,所为何事?
我简略说了。黛玉执棋的手顿了顿,幽幽道:女儿家的亲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宝玉却笑道:二姐姐要出嫁了?这是喜事啊!
黛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懂什么。
是啊,宝玉不懂。他不懂为什么迎春今日格外沉默,不懂为什么探春和宝钗那般忧心,更不懂为什么黛玉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深宅大院里的女儿,就像园中的花,开时绚烂,谢时寂寥。而她们的亲事,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