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给宝玉系上通灵玉的穗子时,听得窗外脚步杂沓。
凤姐儿的声音亮晃晃刺进来:“好兄弟,快收拾了跟老太太逛清虚观去!”我忙打帘子迎出去,见她穿着石榴红缕金纱衫,耳上赤金坠子乱晃。
宝玉正揉着眼嘟囔:“大日头底下看什么戏……”凤姐儿却拿团扇轻敲他额头:“小道士们要给你这位宝二爷磕头呢!”
忽瞧见廊下走过的黛玉,又扬声道:“妹妹也去,宝丫头都应了,偏你们俩磨蹭。”
至初一日,府门前闹得沸反盈天。我扶着宝玉登上马镫,回头见宝钗正替黛玉整理帷帽飘带。两人站在翠盖珠缨八宝车前,一个葱黄一个雨过天青,倒像画儿里一对玉人。
车行至山门,忽听前头惊叫。我忙挤到宝玉跟前,恰见个小道士从凤姐裙边滚出来,脸上留着红痕。
凤姐犹自骂着“小野种”,宝玉却扯我袖子低语:“你瞧他抖得似秋风里的叶子。”话音未落,贾母已发话要赏钱安抚。
正给宝玉整理项上赤金螭璎珞圈时,忽听远处呵呵大笑,如铜钟震响。
张道士捧着个朱漆丹盘过来,盘里叠着大红蟒缎经袱,朝贾母打个稽首:“无量寿佛!老祖宗万福金安!”
我忙退后,见那老道看过宝玉周身,忽地淌下泪来:“哥儿这眉眼神情,活脱脱是当年国公爷转世!”
贾母闻言拭泪,腕间福寿纹金钏叮当相碰。凤姐立在一旁递绢子,嘴角却噙着丝笑意。
张道士忽又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前儿在个翰林府上瞧见位小姐,今年刚及笄……”
话未落地,我觉出宝玉身子微僵,忙假作整理他腰间双鱼比目佩,暗扯绛色宫绦提醒。贾母已开口:“和尚说过不宜早娶……”话音未落,西边窗格忽然响动,回头只见竹影乱晃,一角月白绫裙闪进耳房。
凤姐这时突笑着插进来:“张爷爷好大脸面!前儿打发小道士讨鹅黄缎子,倒把我们大姐儿的寄名符昧下了?”众人哄笑间,张道士慌慌张张往大殿跑,绛紫色道袍被风吹得鼓胀如帆。
待他捧着丹盘回来,盘内竟盛满金璜玉玦。宝玉忽然扯我袖角悄声道:“你瞧最边上那玉环,纹路倒似林妹妹前儿丢的羊脂玉禁步。”
我尚未答话,他已扬声道:“不如散给穷人积福!”张道士急得白须乱颤:“哥儿不知,这些法器开过光……”
话未说完,东北角忽然传来清脆碎玉声——黛玉正倚在博古架旁,脚下碎着个青玉如意,淡绿丝绦还在微微晃动。
贾母命人收起法器时,我瞥见宝玉悄悄拾起片碎玉揣进袖中。张道士却又凑近笑道:“横竖哥儿的通灵玉也请下来,让道友们沾沾仙气。”
刚扶着贾母在正面楼榻上坐定,忽见楼下戏台锣鼓喧天。贾珍捧着戏单来回话时,汗珠子顺着帽檐往下滴。
我正替贾母打着五明寺蒲扇,忽觉宝玉在身后不安地挪动——原来黛玉的月白绫裙角正卡在竹椅缝里,他悄悄蹲下身去拽,反被探春瞧个正着。
待得贾珍报出《南柯梦》的戏名,满屋霎时静了。我见贾母指尖一颤,茶盖碰着碗沿叮当一响。
凤姐忙岔开话头:“老祖宗尝尝这蜜饯金桔,说是用观音殿前露水腌的。”话音未落,东楼忽然传来大姐儿啼哭,奶子慌慌张张来讨寄名符,平儿忙从荷包里掏出个金魁星递过去。
宝玉这时捧来那盘法器,一件件拣给贾母看。金玉相撞之声叮咚作响,直到那点翠麒麟出现——宝钗一句“史大妹妹有个小的”,倒像往热油里泼了水。
我眼见黛玉指甲掐进团花绣垫里,面上却偏要弯着嘴角笑:宝姐姐记这些倒比读诗书还上心。
最奇是宝玉揣起麒麟时的模样:左手假意整理绛色汗巾,右手飞快把金麒塞进怀袋,眼睛却瞟着黛玉的反应。那林姑娘竟不恼,只微微点头,倒像早料到他这般行事。
宝玉被看得耳根通红,又掏出来讪讪道:“给你留着穿穗子玩。”——这话说得实在笨拙,连站在屏风后的紫鹃都忍不住别过脸去。
忽见尤氏婆媳赶来,凤姐老远便笑:“哟!咱们这戏台子竟比宁国府祠堂还热闹!”正说笑着,楼下忽然报冯家送礼来。
我忙掀帘瞧去,只见小道童们抬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最末两人竟抬着整只烤乳猪,金脆脆的皮上还插着朵绸缎红牡丹。
凤姐拍手笑叹时,腕间虾须镯打得珊瑚排穗乱响:“早知这般,该把库房那架玻璃屏风抬来摆着!”
话音未落,赵侍郎家的礼又到了。但见十二个青衣小厮捧着泥金帖盒,里头竟是江南新贡的碧螺春,青瓷罐上还沾着晨露。
贾母连声说“太过”时,我瞥见张道士在楼下指挥摆供果,暗红道袍被风吹得鼓胀。他抬头望楼上一眼,恰与宝玉目光相碰,竟慌得将拂尘掉在地上。
这时忽闻黛玉轻咳,我忙递上温水,她却指着窗外道:“你瞧那棵老槐树,倒像要伸进来看戏似的。”——树影摇曳处,分明有个戴铜麒麟腕饰的小道士一闪而过。
回府轿中,宝玉忽然问我:“那麒麟当真与云妹妹的一样?”我正剥着香橼,只笑:“二爷既收着了,明儿史姑娘来比对比对便知。”
他沉默半晌,从袖中掏出个物事——竟是早间黛玉摔碎的那块青玉碎片,在暮色里泛着幽幽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