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身上欠安,各处都惊动了。太太、奶奶们并姊妹们都在跟前守着,屋里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却静悄悄的,只偶尔听得衣裙窸窣和一两声低低的咳嗽。
外头婆子回说大夫来了。老嬷嬷便请老太太进幔子里去。老太太却不肯,声音虽带着些倦,却依旧清晰:“我也老了,哪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这样瞧罢。”
婆子们忙抬过一张小桌子,安放好一个小枕头。一时,只见珍大爷、琏二爷并蓉哥儿引着一位太医进来。那太医穿着六品服色,低眉顺眼,不敢走中间甬路,只跟着走旁阶,到了帘外。
两个婆子打起帘子,另两个在前引他进来。宝玉忙迎了上去。
我站在碧纱橱后头,隔着隐隐约约的人影望出去。老太太端坐在榻上,穿着那件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神色倒还平静。
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捧着蝇帚、漱盂等物,屏息静气。五六个老嬷嬷雁翅般排立两旁,更显得气氛肃然。
那王太医头也不敢抬,忙上前请安。
老太太含笑问道:“供奉好?”又转头问珍大爷:“这位供奉贵姓?”
珍大爷忙回:“姓王。”
老太太便笑了:“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脉息极好。”
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道:“那是晚生的家叔祖。”
老太太点头:“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慢慢伸手,放在那小枕头上。
一个老嬷嬷端了一张小杌子,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的地方。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凝神屏息,细细诊了左手,又换右手。诊了半日,方欠身低头退了出去。
老太太笑道:“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珍大爷、琏二爷忙答应着“是”,复又引着王太医出去了。
屋里众人稍稍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大声言语。我正待去换一杯热茶来,忽见奶子抱着大姐儿出来了,笑着对刚要告辞的王太医道:“王老爷也瞧瞧我们姐儿吧。”
王太医闻言,忙站起身,就着奶子怀里,用左手托着大姐儿的小手,右手诊了片刻,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声道:“姐儿,伸出舌头来我瞧瞧。”
大姐儿倒也乖觉,微微伸了伸舌头。
王太医便笑了,对奶子道:“我说姐儿又要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回头送几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喂下去便是了。”
他说罢,便作辞而去。众人这才真正放宽了心。
我瞧着奶子怀里精神略显萎靡的大姐儿,心想,这“饿两顿”的法子,倒和刘姥姥那“少疼他些”的话是一个理。富贵乡里,清清静静地饿一饿,有时竟是一剂良药。
夜极深了,窗外风声呜咽,我翻来覆去竟睡不着。白日里老太太的病、大姐儿的症候、刘姥姥的巧哥儿之名,乱糟糟缠作一团。迷糊间,仿佛见一青衣小鬟擎着灯进来,细看却是早年病死的翠儿姐姐,只朝我招手。
身子便不由自主随她飘去,竟回到十多年前的荣国府东院。那时院中梨花正盛,纷纷如雪落。
只见廊下立着个穿月白绫袄的公子,正是珠大爷未娶时模样,眉眼比宝二爷更英气三分,却带着几分轻狂。
他正捏着个穿水绿比甲丫鬟的手调笑:“琉璃,你这名儿岂不正是为我取的?清凉透澈,解我心头燥热。”那丫鬟羞得满脸绯红,却也不抽手。
忽听一阵环佩声响,却是新奶奶李纨寻来,穿着大红喜服,声音温温柔柔的:“爷在外头站久了,仔细着凉。”珠大爷却不耐烦挥手:“你自去歇着,我这里不用你伺候。”新奶奶眼圈一红,低头绞着帕子走了。
画面忽转,竟是老爷书房后的抱厦。那夜珠大爷多饮了几杯,误入周姨娘院落。她正对镜自怜,罗衫半解,云鬓微乱。四目相对时,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破裂。
“珠儿走错了院子。”她声音微颤,却不喊人。
贾珠酒意上头,盯着她白皙颈项间随呼吸起伏的曲线,脚下如生根般动弹不得。烛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光,不像他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姨娘,倒像是从古画中走出的精魅。
此后三月,贾珠夜夜借读书之名,待府中众人睡去,便悄步穿过回廊。周姨娘的房门虚掩着,仿佛专为他留的一条缝隙。
这夜他们又在西厢书房相会——这是文轩的主意,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周姨娘纤指抚过书架,转身时眼底有波光流动。
“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她轻声道,不知是赞叹还是警告。
贾珠不答,只将她拉入怀中。他身上有墨香与酒气混杂的味道,与她熟悉的老爷身上的熏香不同,更加鲜活,更加危险。她本该推开,却反将身子贴近了几分。
窗外风声飒飒,掩盖了房内急促的呼吸与衣料摩擦的细响。周姨娘的罗带悄然滑落,贾珠的手指在她腰间流连,每一寸触碰都似火燎原。
“若是被人知晓…”她在他耳边喘息,话未说完便被他以唇封缄。
这个吻带着年轻人的莽撞与占有,与老爷礼节性的亲吻截然不同。周姨娘恍惚想着,自己十六岁被送入府中为妾,从未尝过这般炽烈的情愫。她本该是他的长辈,此刻却在他怀中软作春水。
“我不怕。”贾珠声音低沉,手指已探入她衣襟。
周姨娘忽然清醒半分,按住他不安分的手:“这是乱伦之罪……”
“你非我生母,何来乱伦?”贾珠将她抵在书案前,墨砚被碰落在地,溅开一团浓黑,“父亲冷落你,是他的损失。”
这话刺中她心中最痛处。是啊,那个男人娶她时甜言蜜语,不过半年便又觅新欢。而她正当韶华,为何要守活寡?周姨娘眼中最后一丝挣扎褪去,任由贾珠解开了她的衣带。
月光从窗棂间隙漏入,照见两具交缠的身体在书案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压抑的声音与木头的吱呀声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情欲与墨香混合的奇异气味。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
二人骤然分开,惊慌失措地整理衣衫。周姨娘胸口起伏,匆忙系着衣带,手指却不听使唤。贾珠侧耳倾听片刻,松了口气。
“是守夜的家丁。”他低语,却也不再继续,只伸手为她理好鬓边散乱的发丝。
忽见,珠大爷慌慌张张从里面出来,身后门缝里隐约见个穿松绿裙子的妇人身影一闪——我心头突地一跳,那分明是政老爷跟前的周姨娘!
梦中光阴飞逝,忽见周姨娘小腹微隆,躲在假山后呕吐。珠大爷塞给她一包银子,脸色铁青:“且别声张,我想法子。”又过数月,听得周姨娘“染病”挪到庄子上去了。
再后来,忽见李纨奶奶房里多了个婴孩。众人皆道奶奶终于有喜得了哥儿,我却瞧见她对着那孩子垂泪,珠大爷在旁冷着脸道:“从此他就是你的兰儿,记牢了。”
最骇人是那夜,政老爷暴怒如雷,紫檀戒尺劈头盖脸往珠大爷身上抽:“孽障!偷到你老子头上!还弄出野种来玷污门楣!”珠大爷跪着不敢辩,鲜血从额角淌下来。最后一下重重敲在太阳穴上,人便软倒下去。
“对外只说急病没了。”政老爷声音冷得像冰,“谁敢提半个字,打死勿论!”
我猛地惊醒,心口狂跳,浑身冷汗淋漓。窗外月色惨白,恰照在床头那串白日里刘姥姥摸过的佛珠上,泛着幽光。
忽听外间宝玉梦中呓语:“姐姐别走……”我忙敛了心神,替他掖好被角。再看那佛珠,只觉寒意彻骨——这深宅大院里的秘事,原比戏文里唱的还骇人听闻。而珠大爷这段公案,怕是连老太太都未必知全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