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端来冰镇梅子汤,就听见潇湘馆里声响不对。
紫鹃在廊下急得转磨,见了我只跺脚:可来了!早起为个金麒麟闹得吐了药,这会更不得了!
我掀帘进去时,正撞见宝玉赤红着眼睛要砸玉。那通灵玉砸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竟完好无损地滚到绣墩下头。
“好妹妹,昨儿张道士胡呐的话,也值得当真?”我忙去拾玉,却见黛玉哭得抽噎,手里绞着才打的五色穗子:“我自是比不得人家金玉相配的!”
宝玉突然冷笑:“你既这么说,明日我就砸了这劳什子!”说着真要找锤子。
我急得拦腰抱住他:“二爷仔细手疼!”一低头却瞧见黛玉方才吐的药渍里混着血丝,心下猛地一沉。
宝玉盯着那摊药渍发呆,汗珠顺着他脖颈滑进衣领;黛玉伏在枕上喘不过气,后襟都被冷汗浸透了;紫鹃一边替她揉心口,自己眼泪却滴在姑娘发间;我握着宝玉冰凉的手,忽想起去年他大病时也是这样指甲发紫。
“袭人姐姐快劝劝!”雪雁突然哭着递过剪坏的穗子:“姑娘才剪的……”那断线处还挂着半颗珍珠,正是宝玉前日特地寻来配穗子的。
窗外忽然响起急促脚步声。王夫人鬓边的点翠步摇乱颤着闯进来,一把将宝玉揽进怀里:“我的心肝!这玉也是砸得的?”那玉正躺在我手心,被剪断的穗子参差披拂,像团乱麻。
贾母的珊瑚拐杖重重跺地:“袭人!平日怎么伺候的?”我跪在地上不敢辩驳,砖缝里还粘着黛玉吐的药渣。紫鹃也扑通跪下,我们视线相撞时,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替谁顶罪。
待主子们簇拥宝玉离去,我收拾碎穗子时发现个秘密——那金麒麟不知何时被塞进了妆匣底层,底下压着张揉皱的诗笺:“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看笔迹竟是宝玉的,却偏模仿着黛玉的簪花小楷。
夜间送安神汤时,见黛玉正对灯穿新穗子。金线比原先更亮,她手指却抖得厉害。
我悄声说:“二爷抄经时偷偷磨了个玉鱼儿,说是要赔姑娘。”她突然绞断金线,冷笑声混着咳嗽:“谁稀罕!明儿都送给云丫头配麒麟去。”
回房见宝玉在灯下发呆,腰间居然系着白日剪坏的残穗。
替他更衣时,闻见中衣上既有潇湘馆的药香,又沾着怡红院的薄荷油。这两股气息缠绕不休,竟像极了那两个小冤家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初三日清早,我刚给宝玉换上新做的艾绿色纱袍,他却蔫蔫地歪在凉榻上:“就说我中了暑气,薛大哥的寿宴不去了。”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飘来《牡丹亭》的戏文——是梨香院小戏子们正在排演,咿咿呀呀唱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宝玉听得发起怔来,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通灵玉上参差的断穗。我端来冰镇酸梅汤时,见他正用金线悄悄往玉钮上缠,那手法笨拙得可怜,倒像跟谁赌气似的。
“二爷何苦自己动手,”我故意道,“昨儿紫鹃来说,潇湘馆的绣绷还空着呢。”他猛地扯断金线,冷笑声里带着颤:“横竖是剪断的东西,难道还指望人家补不成?”
忽见小鹊慌慌张张跑来:“老太太发了好大脾气!说两个小祖宗不去赴宴,她老人家也要在家生气呢!”
我忙赶去看看情况,忽听见正房已传来摔瓷器的脆响——竟是贾母砸了最爱的那柄翡色玉如意。
听见老太太哭骂:“……这对小冤家是造了什么孽,偏我又不闭眼……”王夫人在旁劝解,“宝丫头一早就去开解林丫头了,说是带了好些苏绣样子呢。”
回怡红院的路上,却见紫鹃躲在假山后烧东西。走近才看清是些诗稿,纸灰里竟混着金线头。她见了我吓一跳,强笑道:“我们姑娘说旧穗子霉了,让烧了净净屋子。”
午后给黛玉送冰碗,恰撞见宝钗坐在竹荫下绣花。石桌上摊着幅未完成的《岁寒三友图》,松针处用的正是金线。
黛玉歪在旁边编络子,手指灵巧地翻飞,打的却是“同心方胜”的结式。
“好巧的手艺,”宝钗笑吟吟道,“明日初五戴百索,这个正好配麒麟。”
黛玉突然绞断丝线:“什么金锁麒麟,我可不配戴金。”说着咳嗽起来,帕子上竟沾着血丝,惊得宝钗手里的绷架都掉了。
晚间贾母处送来百合羹,食盒底下压着张花笺。
宝玉展开时,我瞥见“不是冤家不聚头”七个字,墨迹深浓得洇透了纸背。他对着笺子发了半晌呆,忽然问我:“你可知道这话的出处?”
我正斟酌答话,他却猛地起身往书房跑。半夜去添灯油时,见他伏案临帖,满地废纸上反复写着“冤家”二字。最奇是有张纸背面透着黛玉笔迹,竟是一句“聚头何必是冤家”。
初四日天才亮,发现宝玉连夜做了盏走马灯。灯屏上画着绛珠草通灵玉,转起来时两样宝物竟缠作一团。他眼底乌青地吩咐:“送去给妹妹解闷,就说...就说薛大哥寿宴的玩意儿。”
我提着灯经过沁芳桥,恰见黛玉在摘凤仙花染指甲。她听出来意后冷笑:“难为他费心,只是我早不爱这些了。”
却在那灯转起来时,失手打翻了胭脂盒——朱砂色泼在裙裾上,像极了心口渗出的血。
回程时撞见紫鹃悄悄往怡红院送东西。是个锦囊,里头装着新编的五色穗子,底下压着张药方:川贝、枇杷叶,另添了行小字“莫忘系玉缘”。
如今这两个人,一个在潇湘馆对着穗子发呆,一个在怡红院对着药方出神。老太太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倒像枚绣花针,把两颗心密密缝在一处,偏又拽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