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喧嚣散去,宾客离场后的余温尚在空气中浮动。陈云送走最后几位寒暄的客人,转身却见柳轩独自伫立在窗边,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侧影,不复斗宝时的意气风发,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焦虑。
“柳公子?”陈云走近,声音平和。
柳轩闻声猛地转身,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眼底深处却藏着焦灼:“陈兄弟,总算等到你了。”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恳切,“那五件东西……我想买回来。”
陈云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故作不解:“柳大少说笑了。斗宝有输赢,彩头归胜者,这是规矩。况且,以柳家的底蕴,这几件东西虽好,也不至于让柳公子如此挂怀吧?”
柳轩脸上的笑容彻底垮了下来,他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更低,带着一丝难堪的坦诚:“陈兄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些东西……是我爷爷的心头肉。我……我是瞒着他老人家,偷偷拿出来想……想压你一头,给梦如看看的。”他提到沈梦如的名字时,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懊恼取代,“现在……现在输了,我实在没法回去交代。爷爷要是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着陈云:“陈兄弟,我知道这不合规矩,是我柳轩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你开个价,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绝不还价!只求你把东西还给我,让我能回去交差。”
陈云静静地看着他。柳轩此刻的坦诚和窘迫,与斗宝时那副矜贵傲然的模样判若两人。那份为了在心上人面前争口气而铤而走险的少年意气,以及此刻为了家族责任而低头的担当,竟让陈云对这个曾经视为对手的世家公子,生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理解。
他沉默片刻,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缓缓融化,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原来如此。”他轻轻拍了拍柳轩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柳公子一片孝心,倒是我先前不知内情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被陈远小心收拢在锦盒中的五件珍宝,声音清晰而坦然:“东西,你拿回去便是。至于钱……不必了。”
“什么?!”柳轩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陈兄弟,这……这怎么行?价值几千万的东西……”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陈云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斗宝的彩头,是你我之间的约定。但孝心无价,我陈云虽非圣人,却也懂得敬重长辈。这几件东西既是柳老先生的珍藏,物归原主,天经地义。就当……是我送给柳老先生的见面礼。”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既全了柳轩的颜面,又抬高了柳家老爷子的身份,更将一场可能结怨的赌局,轻描淡写地化作了人情往来。格局之大,气度之宽,让柳轩心头剧震!
柳轩怔怔地看着陈云,嘴唇动了动,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巨大的感激、羞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内心。他本以为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可能被陈云拿捏,却没想到对方如此轻描淡写,便将这份天大的人情送给了他!
“陈兄弟……”柳轩的声音有些发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变得无比郑重,“大恩不言谢!这份情,我柳轩记下了!日后但有差遣,只要不违背道义,我柳轩万死不辞!”
他不再矫情,从怀中迅速掏出一本支票簿,唰唰几笔,撕下一张,双手递到陈云面前:“陈兄弟高义,我柳轩佩服!但这钱,你必须收下!五千万,是我估算的市场价,只少不多!这钱不是买回东西的钱,是我柳轩欠你这个人情的利息!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柳轩!”
支票上,五千万的数额清晰可见。
陈云看着柳轩眼中那份不容拒绝的坚持,知道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他微微一笑,伸手接过支票:“好,柳公子快人快语,这钱我收了。就当是柳公子照顾我‘天下藏珍’的生意。”
“哈哈!好!”柳轩见陈云收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而真诚的笑容,“陈兄弟爽快!你这个朋友,我柳轩交定了!”
他示意随从接过陈远递来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再次向陈云郑重抱拳:“陈兄弟,今日之恩,铭记于心!改日我必当登门拜谢!告辞!”
看着柳轩带着随从匆匆离去的背影,陈云指尖捻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五千万支票,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五千万,买下柳家嫡系长孙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及未来可能的柳家善意。
这笔买卖,值。
他转身,目光扫过二楼。邱展华、谭国华、赵福来等几位老专家并未随大流离去,而是围在博古架前,对着几件瓷器低声讨论着什么,眼神热切。曹文华则坐在角落的茶台旁,慢条斯理地泡着茶,神情专注,仿佛刚才的风波与他无关。沈梦如安静地站在窗边,夕阳的余晖为她窈窕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她正望着陈云,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欣赏。
“小陈啊!”邱展华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他指着博古架上一只釉色莹润的青花梅瓶,“这只永乐青花缠枝莲梅瓶,器型规整,釉水肥厚,苏麻离青发色纯正,铁锈斑深入胎骨,是开门到代的好东西!老头子我眼馋得很,开个价?”
谭国华也凑了过来,指着旁边一只小巧玲珑的斗彩鸡缸杯:“这只成化斗彩,胎薄如纸,釉下青花勾勒,釉上填彩精准,姹紫嫣红,画意生动,是难得的精品!小陈,让给我如何?”
赵福来则盯着一幅挂在墙上的绢本设色花鸟立轴:“这幅恽寿平的没骨花卉,设色清雅,气韵生动,笔法精妙,我看是真迹无疑!陈老板,割爱否?”
几位老专家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亮出了目标。显然,他们留下,就是冲着陈云店里这些硬货来的。
陈云脸上重新挂起温和得体的笑容,迎了上去:“邱老、谭老、赵老,几位前辈能看上小店的东西,是晚辈的荣幸。价格好说,保证让几位前辈满意。远子,给几位前辈上茶!上好茶!”
他一边招呼着,一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边的沈梦如。沈梦如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白皙的耳根却悄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陈云心中微动,但面上不显,继续与几位老专家周旋。讨价还价声、鉴赏品评声、茶香袅袅,方才的剑拔弩张与慷慨激昂,仿佛都融入了这午后慵懒而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氛围里。
人情、利益、收藏、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情愫,如同细密的丝线,在这间名为“天下藏珍”的店铺里,悄然交织,编织着新的故事。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将陈云挺拔的身影拉长。他站在喧嚣与宁静的交界处,一手握着冰冷的支票,一手掌控着满室珍宝,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古玩街。
这天下藏珍,藏的又何止是古物?